2010/06/30

第一章 學府

破曉時分,薄嵐籠罩湖面,隔岸也朦朧。

湖畔一座教堂靜立草坪上,教堂臨著清影湖,粼粼波光於教堂壁上晃動,斑白素牆被初覺的晨光染上沉重鏽藍。

頗有年歲的建築有教堂之形卻無教堂之實,現在卻只是學府裡一個叫小社團的會所,偌大會所只屬於社員十人。

  湖邊有一座不大的泊船木橋,兩根立在水中的木礅因霧氣而看不真切。一位少女隨意坐在木橋盡頭,一雙腳毫無動靜地懸在水上,整個人宛如雕像般已經不動許久,彷彿早化為木橋的一部分。

她望著湖面,腦中卻是一片空白的靜,她只是喜歡對著湖上的霧氣發呆罷了,來到學府後這幾乎成了她的嗜好。

阿華是孤女,無父無母無親族,自小便和人緣份淺薄,卻和眾多非人有牽扯不完的關係。半年前,她國中剛畢業便接到這所學府的入學通知,沒有太多考慮她便來了,成為學府的新生。

就如想當廚師有廚藝學院,想當畫家有藝術學院,學府則是專門培養術士的教育機構,據說存在已有千年,隱於大眾的認知外,這樣的教育中心世界各地都有,只是藏得隱密。畢業生也多不會提及自己的出處,出去後只想和恐怖的學校劃清界線,只有遇見同校畢業生才會相對淚訴斑斑血淚史,一起拍桌詛咒變態的校長老師。

這間簡稱「學府」的學校很奇怪,佔地頗廣,然臺灣的地圖上卻找不到此地,據說整間學校建在一古戰場遺跡上,處於不穩定的時空交界點上,一般人只能見到鬼屋般的門扉,只有擁有許可的人才能夠進來。即使來了近半年,學府仍像個巨大的謎盒,別說想要探其底限,阿華覺得自己連皮毛都碰不著。

然而她來了就來了,不是為了未來的出路,只是此地能給予她一個立足地,一個可以讓她對著天空及流水發呆的地方。

剛進學府,她便被拉進這個更加神秘的小社團 --「觀察者協調社」--此社團的宗旨不明,唯一的好處是學長制。由老鳥帶著新進府生給予協助與建議,也能免去新生往錯誤方向摸索。從此她待在社團的時間便比本貫學院還長,雖然真實原因是這裡比較安靜適合發呆。

冷霧中一抹白影穿過佈滿霜露的銀色草地,著白袍的青年從岸邊踏著閒適步伐上木橋,最後停在少女身邊,晨光剛穿破灰色天空的一小角,將來者的面容照得通亮。

玉般面容流轉華光,明暗不定的晨光中黑曜般的眸子更加攝人,及腰長髮宛如鍛治過的銀絲,相貌明顯非人,即使攏袖靜立,周身上下都有股無形的風雅,那是一種游離於肉身之外的韻味,隱隱透著張揚逼人的絕麗。

「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

少女這才回神,抿著嘴搖搖頭。

「只是睡不著。」她的聲音沉靜低黯,很快便消散晨霧中。

他瞄了一眼凍得霜白的素臉,冷笑:「不冷嗎,阿華?」

她困惑地動了動身體,這才發現肢體都已凍麻。

「喔,忘了……」她動動手指感到電流般的麻感,便又將手放在膝上對著湖面發愣:「九叔,有事嗎?」

「說過多少遍不要叫我九叔,我哪裡看起來像妳的叔輩?」銀髮青年從齒縫中擠出絲絲怒意:「叫我天九……嗯,最好後面加大人。」

阿華不理會他,一雙過份乾淨的茶色眸子映著湖影,烏亮的過肩長髮襯得面色更缺少血色的蒼白。明明只是個高一的女孩,正值青春花華般的年紀,卻意外地缺少存在感,宛若一抹燃盡的灰燼,只餘一點餘溫於魂魄深處。

她的漠然卻惹怒了第三者,有著蘋果臉的紅髮少年從天九身後探出對著她張牙舞爪地咆嘯:「人類!妳那是什麼態度!竟敢對主上如此無禮!」

阿華微微抬眉向他望去,實在是九叔的氣韻太張揚,她完全沒注意到他身後還跟了個陌生的小朋友。

「紅葉,算了。」天九大人寬宏大量地揮揮手,順手將他搭在他袍子上的爪子拍掉,再一把抓著他頸子拎到前頭。

阿華微微側頭,白袍青年手上拎著的紅狐狸睜著圓眼,對她露出一角銳齒發出危險喉音。原來是位小狐妖啊,天九大人似乎不喜歡他身邊的狐妖維持人型,一抓就將牠打回原形。

「這是紅葉,我要離開學府一段時日,我不在時讓他看著妳比較放心……」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妳的死活和我無關,我只是看在那人的面子上才關注妳。」

是啦,九叔都幾千歲的人還總是這麼傲嬌,阿華彎彎嘴角,看來很溫暖呢,她伸手接過紅狐狸在懷裡摟著宛如小火爐。

天九大人暗暗搖頭,過了這麼多年,她仍是這種對於妖怪缺少防備的個性,但他也只是盡舊人之責,其他也懶得多管。

突然被討厭的人類抱在懷裡,紅葉氣得齜牙就要給她一爪,天九大人離去前又加了一句:「紅葉,人給我顧好,掉一根頭髮我就燒了你皮毛。」

可憐的紅葉,便只能亮亮牙齒呵呵氣,再不願意也只能跟著這人類轉悠,再大的屈辱也只能當糖果嚥下。

和紅葉相處久了,紅葉也不若之前那般抗拒,只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有傲嬌的上屬就有傲嬌的下屬。阿華暗吋或許九叔忽略了還是孩子的紅葉,小狐狸被人抱習慣了,進入半冬眠時期的牠開始黏著阿華不放,阿華到哪裡就要她抱到哪裡,四足宛如作廢能懶就懶,渾忘了先前才還人類人類吼個不停的。

學府在夏末春初時有一周假期,假期期間,大部分府生都回家過節,只有少數無處可歸的府生仍留駐學府裡,阿華就是其中之一。

阿華的社團每周都有社團聚會,社員們閒聊互換八卦,假期中的社團聚會,大多社員卻早已離校,偌大的會所大廳只有小貓兩三隻外加一尾狐狸。

會所大廳是由原來的佈道大殿改裝成的圖書館,紅木書架很巧妙的被嵌入四周的牆壁,移動式爬梯可用來取高處的書籍。大殿的中間有一個成圓形中空的大型會議桌,光線透過彩色玻璃嵌畫在殿堂中間留下美麗光影,壁爐巧妙地安排在原本神龕的檯子下,社長最喜歡的位置便是靠爐火的大位。

有著濃重黑眼圈的社長阿葉是個看似孱弱的青年,他從年頭到年尾總穿著大氅抱著手爐,一到冬天會所大廳的壁爐更是鎮日燒柴添暖,他便將數人高的公文都堆到了會所大廳,埋在裡頭大半天都不肯離開。

有一個工作狂社長對於社員來說都算不上好事,尤其他喜歡搶在其他社團之前接下G Host 徵信社的任務。

G Host徵信社,那是在業界裡幾乎不算秘密的祕密,專門處理非常理能解釋事件的私家徵信社。G Host 的服務範圍很廣,專門接下一些屬於裡世界範疇內的,警察無法處理的案件。事實上各地的警局都和他們有密切的合作,主動將無法解釋的案件交由他們來處理。

他們也和學府有所協議,主要由學府的八卦社來做中介者將任務的內容與細節公佈,看看是否有學生或社團願意接下。

學府的學生可以經由接手案件來累積學分甚至賺點外快,而社團也可以藉此累積社費及名聲。G Host 卻對學府的府生安危全然不負責任,所以是否有能力接下這些案件便要由社團來做判斷。然而只要失敗的次數多了,G Host便會將之列為拒絕往來戶,所以想接下的社團也得衡量力量,可別抬了石頭卻砸了腳才是。

然而社團人手不足,若想要和其他社團搶生意,社員們只能硬生生地練出一身好本領,綽號「病狐狸」的社長於此可說是萬惡的推手,學長姐們個個為勞碌命苦嘆,放假前紛紛找藉口提早離校,就怕假沒得休又被無良社長賣掉。

對社長缺少防備心的也只有今年剛入學的新生。小笨蛋們暗自埋怨學長姐無心無肺的繞跑,獨留社長辛苦的和從來都不曾減少的公文和財政危機搏鬥,便紛紛挽袖幫社長添柴倒水,就恐社長在沒有人注意時又倒下送醫。

阿華也愛社團會所的寧靜氣氛,休大多時候都待在會所呆看著窗外飄落的桐花。社團裡眾人都有自己喜歡的空間,彩色玻璃圓窗邊的梨木長椅是阿華的最愛,她總喜歡一個人靜靜斜坐在長椅上,支著下巴對著窗外發愣。

這晚,爐火將挑高的天花板染上躍動的橘紅,四位愛靜的社員分占不同角落或讀書或寫信,另一位新生社員薛連丹則是幫社長添水服務時被抓去幫忙整理文件。茶香慢慢,社團裡氣氛靜謐沉重,宛如此為時間之流的境外之地。

阿華剛翻完一本前代社員的任務記錄,正要放回書架上卻聽到埋在紙堆裡的社長喚她。

她慢慢踱步過去,葉社長正靠著椅背揉揉疲倦的眼睛,伸了個懶腰。

「阿華,妳放假沒有要回家吧?」

阿華搖搖頭,她無家可歸。

社長示意她坐下,將一牛皮紙袋遞給她:「假期漫長,我幫妳接了個簡單的小任務,妳先看看。」

阿華遲疑地接過紙袋,入手頗沉,將文件倒出卻是厚厚的照片一疊,任務單卻只有幾面簡記。

這位名叫星子的影星從小便是位頗有名氣的電影童星。他的母親是歌界天后,他在耳濡目染下一開始是位頗成功的童星,十五、六歲便開始演偶像劇直到現在,去年轉行唱歌,不久便成了當紅歌手。

目前是二十出頭、跨演藝及歌唱兩界的明星,他鮮少緋聞,平時也極低調。

他喜歡養狗,但最近他養的寵物狗卻被殺害,死狀頗慘,他還不間斷地接到恐嚇信函。然而他被愛狗之死刺激得唱不出歌來,甚至他恐懼毒殺愛狗的人是衝著他而來,對自己的人身安全頗為緊張。

關於這個任務,她只需要注意他直到一周後的演唱會結束,別讓有心者對他再度傷害。

她很快閱過簡記,困惑地望向社長。

「黛姬學姐不在。」

從日本來的實習巫女黛姬是帶領阿華的學姊。從開學到現在,只要有任務便會將她帶在身旁觀察,新生是沒有接任務的資格,尤其是阿華這般以「麻瓜」身分入學的新生更是如此。她不懂為何向來謹慎的社長會要她獨自接任務,這不是她能夠做到的。

「只是個簡單的任務,我確認過了,既不是靈異現象又沒有鬼怪作亂,只是個膽小的明星需要保母看著,讓他能好好辦完演唱會就好了,一點也不難……」他露出一抹能讓人放下心防的微笑:「更何況,妳學姐第一年便獨自接過任務,總有一天妳也需要獨當一面,就趁著這個小卡司試試看吧,反正一周很快便過了。」

「他的經紀人是這麼說的--這個演唱會很重要,這是星子的第一場演唱會,他們已經花了半年籌備不容有失。所以請妳要提高警覺,只要讓他能夠安心地開完演唱會就夠了。」

阿華悶悶地將任務單又讀了一回,怎麼看都像是個得了被害妄想症的明星需要保母,但那一疊相片又是那樣驚心觸目,她有些遲疑地抿著唇角不語。

「阿華, 這個任務是私人委託,我們社團欠了那位經紀人一份重情。這次這位她旗下的歌星出了點問題,她卻忙著將精力都花在最近新簽下的歌手身上,所以才委託我們替她看護著這位歌星直到他順利地開完演唱會。」

社長按了按額角,續道:「至於殺狗事件,他的經紀人說過勿需擔心,應該只是那位明星的瘋狂歌迷所為,她會另外找人解決……」

社長繼續動之以情:「我知道妳為什麼為難,妳不喜歡和人相處吧?但是即使要處理靈異方面的任務也需要和人打交道,要幫人先得會做人,正巧這個任務很單純,我認為妳應該要試試看,如果不行我再將黛姬調回幫妳,好嗎?」

都說到這個份上,阿華只好點頭。

「很好。」社長滿意地笑了笑,又簡單交代幾句便放她離去。

拿著牛皮紙袋回到習慣的長椅,阿華忍不住嘆了口氣,原本在長椅上捲成一團睡著的紅葉抬眼瞟了她一眼,便打個哈欠繼續睡去。

她本就有著和陌生人難以相處的冷漠個性,一想到接下來每天要跟著一個陌生人大半日,她就感頭痛。

明星呀……阿華沒有喜歡的明星,她對於這些大眾人物的刻版印象就是既驕傲又做作的人種。現在只希望對方不要太機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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