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30

第九章 異變

阿華蜷著身體如小獸,背脊緊靠著冰冷柱體,趴在膝蓋上一動也不動。
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地面,原本白皙的臉卻是誘人地紅潤,額角卻滲出冷汗將細髮沾濕。

整整兩天沒吃沒睡,一直承受著偌大壓力,她果然就病了。

沒有食物也就算了,但她有著日常都需要補充大量水分的怪異體質,於是缺水過度的她又開始發起低燒。她的目光散煥,身體冷得如在冰庫般,寒氣從骨子裡冒出,腳底指尖都因冰冷而發麻僵硬。

但環境越糟,身體越差她越是倔強,用盡心力來隱藏顫抖,若要她開口大慨只會發出牙齒相撞擊的抖音。所以她也不說話,就是不肯有一絲一毫的示弱。

不管酒保說了什麼,不管結草說了什麼,他們的話語都如隔著水濂般模糊不清,鼓聲般地震動著她的耳膜。

她就維持著不變的姿勢,抱著膝蓋無表情地盯著地面。

頭腦中劇痛如針,額角抽痛著,她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思考。
然而身體的狀況雖然很差,但她對四週情緒的變化更敏感了。

發散的視線中,有人跑進對結草吐出急促話語,結草惶急了,他和那人跑了出去,將門重重地關上,餘留在耳膜中迴蕩個不停的響聲。

她掙扎地動了動,最後無助地跌在地上,雙手無力地顫抖著,她奮力扶著冰冷鐵柱站了起來,狼狽地喘息著。

撐著身體對著玻璃,平面鏡上映出她的面容。

乾裂的唇失去血色,她的臉卻是艷麗的桃紅,烏髮在頰邊雜亂交纏著,她的眼睛霧濛濛地水亮。她貼近圓孔,將滾燙的額頭貼上冰冷玻璃面,目光直直地盯著水中的嬰兒。

嬰兒仍是一樣高貴完美,散發出熟悉的溫柔氣息。

原本劇烈的頭痛因額頭降溫而減弱,但她卻從齒間溢出壓抑著的哭聲。

她昏昏沉沉地,額頭頂著冰涼玻璃就像是和最親的親人以額相抵,被熟悉氣息包圍著,她迷迷糊糊地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般哭了起來。

她的哭卻是悶悶地,咬著牙死都不肯讓哭聲暴開,只有細小顫動著的鎖碎嗚咽在喉中滾動。嘴唇委屈地微嘟,她的眼睛卻沒有淚水,渴望地看入媿麗深藍中,垂著的肩膀卻是壓抑地抽動著。

她就這樣一面發出壓抑的哭聲,眼前出現混亂幻覺。那些都是被她壓在記憶深處的回憶……

在星星不見的夜裡,月亮像個大大的月餅,她大概是餓得狠了,才會對著瑩白圓月流淚。

為什麼?
她為什麼坐在這裡對著月亮哭泣?

黑色礁石,腥甜的海水味,拍岸浪潮轟轟然……這一切都是這樣的熟悉,卻是遙遠到讓人感到陌生。

低頭,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這是她十歲的模樣。她站了起來,爬到礁岩高處對著遠方晀望。四週一望無際的海水反射著柔和月光,礁岩區卻是那樣的陌生……安靜得令她心慌……

她又坐在石上哭了起來,用力地揉著眼睛哭得很是傷心。

「怎麼了?」
溫暖的大手拂上髮旋,那一瞬間她的視線如水波般盪開……

礁岩區往視線的盡頭擴展,拍岸浪濤在腳下轟然作響,她坐在他的身旁拉著他的袍角,臉上珠淚未乾卻已露出燦爛笑容。

他仍如往常般,完美無瑕的面容如滿月般光潔,和天上圓月互相輝映,他的長髮如初生海草般柔嫩光滑,他的袍子上染上了世上所有的藍,從天空最初的藍到海底最深的藍,廣袍從他的王座上蔓延至海中……

無數發著螢光的蝶在他身邊飛舞,在巨大的礁岩上灑下初雪般的燐光。

到處都有精怪從遠方而來,趁著圓月的慶典來晉見海之王,螢光夜蝶引領著他們的道路,各種或艷麗或奇特的人在他面前俯身,親吻他的袍角。

濕漉漉的海妖嬌懶地伏在石邊,唱著美麗的歌,奇異的弓彈聲彼此彼落,打著詭麗浪漫的節奏。從海中發出奇異的合唱,那是只在月夜到海面上尋歡,從海底深處來的客人,她們的歌是戀愛的歌,一面吸引著能交頸共舞的戀人,一面對著月亮唱著令人失神的愛戀。

獵人也在唱歌。
這些交頸忘情歌舞的客人,並沒有注意到有著利齒的獵者,在她們之間穿梭吞食生命。

這些獵者被血腥味激起食慾,吃飽了便唱起殘酷的讚歌,讚美月光為她們帶來飽足。

她們嘴邊仍有濃濃血腥味,卻一面唱著讚歌游近了他的袍角、親吻著袍角,血絲染上他藍色衣袍,紅花朵朵緩慢地綻開袍上。

最後圓月慶典逐漸加溫,所有的精怪都在岩上盡情舞動,大海在唱歌……

這是圓月的慶典,只屬於大海和他的子民,最後,她這個唯一的人類客人,也低下頭顱,在他的袍角落下孩子的吻,揉揉困頓的眼眸,靠著他沉沉睡去。

她睡著,卻一直在哭……
為什麼要哭呢?

藍色的嬰兒對她伸手,既然回憶這麼美好,為什麼又要醒來,就這樣永遠地留在美好的幻夢裡,不好嗎?

她掙扎著睜開眼。

不對,幻夢在好也只是夢一場,自欺欺人也該有個限度!

她身體一震,翻山倒海的疼痛猛然回到身底,她痛得眼前發黑。

為什麼要夢到那麼遙遠的過去?

她搖頭將眼前的黑霧驅走,她是該好好思考該怎麼從這裡逃走才是……

眼中霧氣退去,雖然目光仍有些不明,但阿華已經清醒多了,只不過……她怔怔地看著圓玻璃裡的景象,發出不可抑止的低呼。

那藍色嬰兒已不在壓力槽中央,卻貼著玻璃和她正對,和她隔著玻璃以額貼額,她心中升起無可抑制的恐懼……有什麼超出常識的事正在發生。

隔得這麼近,她清楚地看到那嬰兒的皮膚底下有著奇異的脈動,不安的感覺持續擴大,心底有聲音警告著自己該趕快離開水槽,退得越遠越好,但身體卻因恐懼而無法移動。

於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嬰兒的眼皮抖動著,掙扎著要睜開眼睛,她用手推著玻璃想趕快退開,但冰冷的手卻不受控制地無力,額頭仍是和嬰兒隔著玻璃相貼,她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如慢動作的反應發生。

緩緩地,藍色嬰兒的眼皮顫抖著,彈指間,那雙大眼刷地睜開,那雙眼睛竟是反白沒有瞳孔!

然後,那眼睛就在她眼前暴開了,血霧遮住整個屏幕。她終於用力一推離開了那面玻璃,退到鐵欄邊靠著欄杆喘息。

血霧中什麼都看不見。

她正想轉頭試著叫人過來,但視線還未離開壓力槽,細細觸手猛得撞上玻璃,加壓玻璃上竟出現了裂痕!

□□

陰暗、悶臭的空間,蒼蠅在飛舞,幾隻老鼠爬到蜷曲人體上,濃濃血腥味頗能刺激食慾。

這是在地下道錯中複雜巷道中的一個小出水口深處。

水道裡沒有廢水,碩大灰鼠到處竄爬,蜷成一團的黑灰人體毫無生命跡象,沒有呼吸心跳,只餘胸口一絲熱氣不肯消去。

規律平穩的步伐聲鼕鼕地迴響在地道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從四面八方傳出的腳步迴響在整個地下水道裡交錯碰撞,迷惑了剛探出頭的灰鼠,大群灰鼠紛紛竄逃進水道的深處。

他最後在那團骯髒滿是血氣的人體前蹲下。

「你前輩子一定是老鼠,這麼會躲。」

探了探他的胸口,石影鬆下一口氣,只是龜息。

這小子的身體受到重傷後會自動龜息,精神體則是直接到了那個世界,真好的體質。

不過……

石影看著那全身髒臭的小子,要讓他紆尊降貴抱起這隻髒兮兮的小豬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

5G的門難得地開敞著。

男人在門外,女人在門內,兩人無聲地對峙著。

只有血滴在地上的聲音,鮮豔的紅花在女人腳下綻開。

她手中的短刀已沒入胸口一半,血沫從唇中溢出,她卻仍能平靜地開口說話:「找酒保,告訴他我快死了。」

結草轉身就走。

結果,躲在廢棄第四區補眠中的酒保就被挖了出來。

站在門邊,那女人靠著內牆喘息著,一面嘔著血一面還惡狠狠地與他相對著:「我快死了,幫我。」

胸中短刀又深了一分以加強效果。

他錯估了這女人的瘋狂。
她是瘋子中的瘋子,瘋得不能再瘋了!

酒保覺得他實在很倒楣。

「好,我來做轉移。」

「別怪我沒警告過妳,成功的機率很小……」

「沒關係,我是個愛賭的女人。」
但往常都是拿其他人的性命來賭,這次卻是拿自己的生命來賭。

他幫潔西卡的傷口做了緊急處理。

手術抬上兩個女人平躺,面容相似宛若母女。

赤裸的女人全身散發出艷治風情,像極了等待救援的睡美人一般,平靜安穩的臉上有種無知無欲的氣質。

她側頭看著那具身體,無聲地笑了。

■■

研究室的燈光一閃一滅,阿華驚恐地抓著鐵欄杆對外大叫:「快來人,有人在嗎?」

加壓槽裡的水混濁不清,從玻璃看去一片白茫茫卻偶有粉紅碎肉漂過,異變正在產生,看不見的巨手砰砰砰地打擊著柱身,精鐵鑄成的加壓槽柱身出現拳頭大的凸起,彷彿有人正從裡面用拳頭將鐵板打出凹凸。

砰砰砰,那聲音越來越響,外面守衛推門而入,俱是滿臉訝容。

「能夠幫我打開籠子嗎?」阿華用最平穏的語聲問他。

他愣了一下才搖頭:「只有老闆知道怎麼開。」

「封印可以除去嗎?」

他又是愣愣搖頭。

「那麻煩你趕快叫他過來,」她抓著欄杆的手緊了緊:「拜託!」

那位守衛忙跑了出去,身後的碰撞聲更響了。

此時阿華也只能背靠著欄柱,凝心靜氣地積聚精神以應付將來的異變。她隱隱有種感覺,似乎是她適才的幻夢喚醒了可怕的東西。

心跳很快。

她手握拳緊壓在胸口上,閉眼寧心靜意,不能在事情還沒發生便先慌了。

但一閉眼,腦中卻是一片碧藍,隱隱遠方有悶重浪濤,透過海水中他看到一抹藍袍……

高貴人影立在岩上,黑影在四週徘徊,他不知道該上前還是潛回深海,一面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一面又害怕恐懼……

他轉著圈,海水溫柔地撫慰著他的焦急,他深深地下潛……再下潛……
潛入最深最黑暗的海底,沒有光的世界,熟悉的世界……

阿華睜大了眼,這是誰的記憶?

不過她可以確定的是他想要回去海裡,而且那是非常強烈的執念。

答,啪答。
那是水滴落地面的聲音。

阿華睜大的茶瞳中映出泛著冷光的壓力槽,精鐵接縫首先承受不住重擊,先是一滴水滴滴落地面,很快便出現潺潺水流,圓玻璃中晃過一手臂粗的觸手。

碰得一聲,鐵槽接縫暴開,大量傾洩的海水撲面而來遮住視線,她只能將手擋在身前。

聽天由命。

■■

結草焦慮地在實驗室外走動。

他真的不懂那個驕傲的女人在想什麼,一點也不懂。

他很害怕,很害怕會失去她,如果失去她他就什麼都沒了。

他一出生第一眼便看到了她,說不上美麗或醜陋,卻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明明靠得那麼近卻分辨不出她瞳孔的顏色,只是覺得裡面似乎正燃著奇異的火焰--猛烈瘋狂的火焰。

一整個月,他們如齒唇般相依,他的生命只有這抹火焰,離了她只剩對黑暗的寒冷恐懼。

而她是個驕傲的女王,有著非常強烈的控制欲。

她控制著他的身體,他的情感,讓他只能依賴她,緊緊地攀著她不放。

於是,他愛上了這個生命中第一個見到的女人,如果這種依賴,這種獨占欲就是愛的話,是的,他愛她,非常非常。

但結草很快便發現,她並不愛他。

她想要毀了他,他只是她心愛收藏品其中之一,唯一被裝上電池會動的那個。

他便暗自將她所有的收藏品都毀了。當他一腳將那些和他一模一樣的臉踩碎時,心中卻有種奇異的恐懼,彷彿踩碎的正是自己一般。

但當他站在實驗室裡面對一片狼籍的當下,他卻感到破繭般的輕鬆……他現在是她獨一無二的收藏品了。

自從在這具身體中醒來之後,他就很怕黑很怕冷,但每次伸手對著火焰取暖卻都會被火猛烈灼傷。

他的女王是一叢猛烈燃燒的火,捉摸不定、狂暴強烈,想要抓住只會灼傷脆弱身心。

他永遠都追不上她,只能依賴渴望地伸出顫抖的手向她請求她的施捨。

看,他的火焰是那樣的迷人,卻是那樣的傷人。

每次面對她他都會徬徨不知所措,所有酒保教他的表面情緒都無法在她面前順利演出。

他沒辦法媚惑她、蠱惑她,只要在她面前就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到哪裡……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著失去溫度的死人頭顱做著無用的練習。只要對著不是她的女人,他可以輕易地表演出最蠱惑最愛憐的神情,他能夠無情地迷暈任何女人,但不管他做再多練習,只要一看她那些面具就會粉碎消失。

只有她是不同的。

混亂奔跑聲在走道中響起,遠處有驚恐的呼叫聲,一人滿臉恐慌地繞出轉角向他衝了過來。

「老闆呢?」

來者似乎被什麼嚇得不清,雙手緊握著結草的肩膀重重地問。

他挑眉,還來不及問那人就要往緊閉的實驗室衝去。

「來不及了,得趕快通知老闆,那……啊!」他最後只看到修長的手從胸口穿出,帶出大量飛濺血肉。

結草抽出手讓開,人體向後重重倒下,圓睜的眼中是發不出的問號。

「酒保說了,誰都不能打擾到他們。」

重要的術不能被打斷絲毫,現在只能讓他專心不受打擾地完成轉移。

就是世界即將毀滅,也沒有潔西卡的快樂來的重要。

■■

滿室潮濕,地上佈滿腥鹹海水,阿華狼狽地撞在欄杆上,髮絲猶自滴著水滴。

但一碰到海水,她就如剛吸到水的乾燥玫瑰般,整個人的生氣開展許多,原本的不適也被適才海水的沖刷帶走。就說海水有治癒效果,只不過對她更有效罷了。

身上的靈力也如吸飽水的海葵般刷地張開,她小心地凝聚住,阿華實在禁不起再觸動封印一回。

她戒備地看向前方,身後出現凌亂奔跑聲,卻是其他守衛都被驚動跑了進來。

氤氲霧氣中央,藍色嬰兒被一團粉肉取代,臂粗觸角在空中伸展著,辛苦地在失去水的槽中撲騰著。

牠需要水,很多很多的水。
聞到了,地底有很多的水,甜美芳香的水。

牠的觸角如受電擊般猛地抽動伸直,然後刷地往地下插進,攪動。

於是那怪物就這樣保持著同樣姿勢一動也不動,阿華聽到身後槍上膛的聲音。

「地下有什麼?」她聽到自己聲音平靜的不像真的。

守衛們面面相覷,最後有人發現貼在牆上的詳細平面圖,幾個人湊過去看。

「上面註解說……有一條供給全市的供水管就在下方!」其中一位叫了出來。

眾人臉色都沉重如土,他們可是在地下二層,光是淹水就會泡死人的。

「讓我先打死牠!」不知誰先炸了起來,打開保險就要壓下板機。

諸位,英國人的風度都到哪了?
阿華實在很倒楣,怎麼那些人就沒看到極度需要援救的受難女士?

誰幫她將這個可惡的籠子弄走呀?

只能自食其力了。

她咬破指尖在欄杆上畫著細緻的陣圖,一圈又一圈地環著欄杆直到地面,然後手上出現白光拍了下去,將欄杆當成陣法的材料使用,煉化。

強光、高熱,空氣起了浪般波折。

最後被抽去生氣的鐵柱很快地鏽化碎裂,周遭空氣中的溫度卻也因此上升數度,阿華幾乎脫力得站不穩腳步。

最後聚積的靈氣幾乎都被用完,而且大部分還是被地底陣法吸去,還好陣法已被破壞變得不完整,且這次有了經驗能夠稍微抵抗一下。

她抓著柱欄喘氣,眼前發黑,過了一陣才又回復視覺。耳邊有槍聲巨響,尖銳風聲,子彈入肉的聲音……

她抬腳跨過破碎欄杆,背後卻爆出嘩拉水聲,大水就這樣沖了出來。

一個不穩,她被沖倒地上,四週的驚恐叫聲彷彿就是世界末日的翻版。

還沒來的及站起,一根巨大幾有腰粗的觸角在她身旁重重擊下,濺起水花滿面。

她睜大眼,看著那根觸手如裝了眼睛般轉了過來,尖端直往她的胸膛直刺過來。

慘了。

■■

地上的水漸漸升高,結草漫不經心地走來踏去,將水踩得啪啪做響。

地上堆了三具屍體,他就是死擋著不讓人進去打擾酒保。

不過,水都淹到這裡,外面吵得像世界末日降臨一般,遠方隱隱傳來槍械聲、尖叫聲,聽起來是從第三實驗室傳出的,酒保大概也已經知道了吧。

但5G裡還是很安靜。

酒保這人就是有這優點,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一拿起的工作一定要做到好才罷手,所以不論心裡再怎麼急躁他也會先將手邊事好好做完。

直到水淹到小腿時,門才打開,露出酒保的疲倦面容。

「怎麼樣?」他緊張地看著酒保,卻不敢進去自行確認。

酒保搖頭:「人纇的壽命,太短了。」

「可能還能再活一個小時……進去看看她吧。」酒保疲憊地拍拍臉頰,毫不猶豫地快步離開。

結草將門推開站在門口,床上沒有女人影子,他的視線搜索了一會兒才看到躲在角落的女人。

潔西卡靠在牆角,懷裡抱著毫無生氣的美麗女體,她半個身體泡在水裡,目光呆滯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鬆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潔西卡卻歇斯底里起來:「不准進來!走開,不要看我的樣子!」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得這樣……這麼醜?」她抬起滿是皺紋及老人斑的枯手,顫抖地摸索著自己的臉,手底觸到的是層層堆積的皺皮。

她吃力地掩住臉,不可抑制發抖著,最後發出脆弱尖叫:「不要看我!滾開!」

■■

水已淹到小腿高,四處都是槍聲慘叫聲,燈危險地閃滅著,彷彿隨時都會捨棄供給光亮,讓陷在裡面的人景況更淒慘。

研究室四面牆被打碎三面,所有不能動的東西都被壓得粉碎,偌大的實驗室卻絲毫不感空曠,異形的龐大肉體佔了大半空間。

四周揮動的粗大觸手上插了抽慉人體,令人腳軟的慘叫在空中飛過,被觸手纏著往蠕動的粉紅肉團中遞進,融入不斷膨脹的肉體中。

膨脹的肉體如變形蟲般不斷分裂、聚集再分裂。

它們是沒有靈魂的肉體。
但即使沒有靈魂,這團肉體對生存的渴望還是很強烈。

它們蠕動著,伸出觸手往甜美的魂魄處抓去,然後吞食。

更多,它們要更多鮮美的肉,甜美的靈魂。
它們只是本能的知道,這樣才能繼續活著。

阿華不可思議地張大眼睛,一根觸手從胸膛穿刺而出,她明明躲過了。她一張口就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沫,彷彿身體裡的器官被攪得粉碎,化為血沫湧出。

她一踏腳,金色陣圖在足下展開,竄出的荊棘將觸手緊緊綑綁住,一拖一拉就將觸手割斷。

阿華吐出一口濃稠血沫,撐著腳任由荊條將沒入胸口的觸手拉出,最後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不,她還不能死!

現在龍神碎片由人魚月光守護著,在森林裡至少也還需三、四年的時間才能孵化出自然意志。到時候活化的自然之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需要她的守護,而會成為森林真正的核心。

但如果現在她死了,人魚也會化為泡沫,失去抑制之力的自然之力會爆發,到時候整片森林……不,對整個荒原都是種災難……

現在只希望九叔他們能事先察覺到而有所防備……

逃!唯一的念頭。
她不能死... 她還要再活幾年,再幾年就好……

她並沒有跟石影叔叔說明,但是龍神碎片現在和一小片的該亞命運相連,交出去了,那些孩子就都會死去,連同守護著該亞的森林也會被毀滅。她很想跟石影叔叔道歉,但說了又如何?她只能相信石影叔叔還有其他的籌碼和對方交涉,該亞的復甦真的非常重要,但她大概撐不到能看到的一日了。

她眼前是一片黑暗,到底是燈滅了還是她失血過多,她也已經分不清楚。

水已淹到腰深,她困難踉蹌地走在水裡,觸手隨時會追上來,她可能下一刻就被拖回吃掉。

她頭腦中一片空白,她只是想快逃,趕快往外逃走,只剩生存的本能在催促著,狼狽虛弱地往外逃去。

它們被生存本能驅策著往外不斷蠕動,而她也是被生存的本能驅策著往外逃。不論有靈魂或是沒有靈魂的存在,在這混亂的地下室裡都被放到了同樣平台上,同樣被生命最初的本能所驅策,沒有太大區別。

她不知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多久,一直到她終於撞上一個人。
黑暗中,她聞到熟悉的汽油味。

「小貓,怎麼老是這麼狼狽?」

■■

白牆白燈白色手術檯和上面相擁的三人。

這是整棟實驗所中最寧靜安詳的實驗室,驚慌恐懼的空氣被擋在門外,門內卻有著不相上下的沉悶死氣。

和外面驚慌吵雜的氣氛不同,這裡很安靜,手術台上只有一對戀人一動不動地相擁著,遠遠看去如被安置錯地方的臘人,悲傷的氣息環繞著老少兩人。

當時水漸淹了上來,結草不顧女人的掙扎將她連同懷中軀殼抱了起來,躍到手術床上。之後便兩人便僵持著,不動也不說話,誰也不肯先打破僵硬凝結氣氛。

潔西卡就這樣虛弱地躺在他懷裡,頭安穩地靠在他的肩窩。聽著他的心跳聲,她突然便感到一陣平靜。

最後,她吃力地將懷中女人的頭抬起,語音沙啞卻保留著女王般的驕傲:「看著她,將她當成我。」

「好。」

「吻我。」她命令道。

結草低頭吻著她枯草般的髮尾,然後俯身向她的臉湊去,卻被無力的手推開。

潔西卡大怒,一面喘息著:「我要你把她當成我,吻她!」

結草從善如流地勾起女體冰冷的臉,給了個甜蜜纏綿的吻。

「呵呵,哈哈,」看著這一幕,潔西卡無法抑制地大笑,卻很快地轉為悶悶的哭聲:「嗚,嗚嗚……」

結草一驚放開了那張漂亮的臉,忙低頭板著潔西卡的臉看著,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混濁眼中落下,嚇壞了他。

這個驕傲的女人,從來都沒哭過。

「不舒服嗎?很痛嗎?」他捧著她的臉仔細而緊張地看著,卻又被她推開。

「嗚……看我……你這個笨蛋……把她當成我呀……不要看這個這麼醜的女人!」
她又無力地伏在他胸前喘氣,又哭又笑地尖聲叫著。

結草聽話地看著潔西卡懷中女人的臉,整個心神卻都放在懷中女人的衰弱氣息上,心被吊得不安亂跳。

聽著那雜亂的心跳聲,潔西卡低低地嘆了口氣,首次降了氣焰:「你這樣傻傻的,我不在了你可怎麼辦?」

「你這個傻孩子……」

她垂下視線看著枯木般的手,怔怔道:「為……為什麼……你連假裝愛我都不肯?」

「結草,我要死了。」她平靜地說道。

身後的人不出聲,但他的心跳洩漏了心情,潔西卡自嘲地一笑:「你只是把我當成母親,不是真的愛我的……我不要親情的愛,我要的是男女之間的愛……可,你只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已經很久都不是了。」
那不是孩子般撒嬌抗議的語氣。

沉重緩慢地從結草口中吐出的話語,重得可以擲地有聲。

那是把滄桑的,無比疲憊卻仍是充滿情感的聲音,潔西卡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誘人磁性中充滿沉重的傷痛,讓人只想轉過身撫平他眉間皺起的紋路。

結草眸光複雜地看著懷裡的她,他的眼神是那樣的複雜,完全是一個男人看著心愛女人的目光,潔西卡詫異得連掩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任由他這樣仔細地打量著醜陋的自己。

他的眼神眉角漾著脆弱悲傷:「妳一直都是這麼的驕傲……妳要控制住妳的感情……妳只要一份能夠完全控制支配的情感……妳只是要一個能把妳當成女王的寵物,所以我就聽話地演好你心愛的寵物,妳才不會逃離我,對我恐懼、逃避我……」

「妳一直都是感情的逃犯,潔西卡,妳不敢完全投入……那我就只好配合妳。」

「只要妳快樂,就夠了。」

這時潔西卡才知道,原來結草原比她想像的,還要聰明。
聰明很多。

原來他愛她,她是不是知道得太晚了?
她苦笑。

「結草,我要死了。」
重複才剛說過的話,她的呼吸漸漸不順。

也許她該放結草自由,但她是個任性的女人,一直到死都是。

「吃了我吧,以後只准留下我的頭,不准再看其他……年輕漂亮……的女人……」

她為他加了條沉重枷鎖。

■■

酒保轉過一個彎便遇到石影,兩人默契地往第三實驗室尋去,才走到一半就遇到重傷的阿華,便將人送到安全地帶後又回到第三實驗室。

「你這傢伙,明明就很在乎那女孩,再裝就不像了。」

「……」

「小妞叫你叔叔呢?長腿叔叔?哈哈!」然而酒保笑沒兩聲便被凌厲的眼神壓回。

「好可怕喔,故意裝不在意,是怕我對她怎樣?」酒保聳聳肩:「人類太脆弱了,這種玩具我可玩不起,不像前面這隻皮粗肉糙很耐打。唉,人類的壽命……實在太短了。」

最後一句卻宛如嘆息。

兩人站在水面上,酒保手中捧著一抹藍光,目光嫌惡地打量著那龐大如異形的軀殼。向他們擊來的觸手被不明力量攪成碎肉落入水中,怪物長出更多觸手,瘋狂卻徒勞地攻擊著兩人。

石影凝神觀察著那怪物的妖核。原本圓融的核產生異變,完全被不明生物的核所取代,現在出現的幾乎全是宿主的特徵。

龍神碎肉並不是那麼容易消化的,要經過漫長的時光才能被宿主同化、消化。

一般來說,就是千年大妖也要花上百年才能初步同化,小妖小怪說不定同化不成還會被消化不良甚至永遠都無法進食,所以一般妖怪只吃一小塊就夠受的。

但看現在這個情形,明明就是龍神碎肉被同化的徵狀,雖然不完全,當然龍神的細胞還是有著壓倒性的優勢,但當時吞食碎肉的妖怪肯定也有很高的道行,才能在短短十年內造成這種程度的同化。

克隆的過程中大概又出了錯誤,才會讓同化的速度加快,現在則是當時吞食這碎片的妖怪細胞佔上風,整個取代了原本的複製人。

「你是從哪裡弄到的碎片?」石影突然覺得有點餓,他聞到很熟悉的香味。

「那傢伙藏在海底很深的地方,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弄到,差點就死在海底了。」

「我不是問這個!我問你那是什麼?」石影大吼。

「也不知道是章魚還是花枝?我從那傢伙的肚子裡挖出來的,臭死了…… 你知道嗎,那家伙的肚子裡不知道存了多少……」

「閉嘴!」

「到底是章魚還是花枝?」

「我怎麼知道?兩條觸手又長又臭,怎麼殺都殺不死,根本就是蟑螂怪嘛。」他乾脆傳了影像過去。

石影翻了翻眼白,他見多識廣,這傢伙他也認識。

上古海怪的後代,光有巨大的身體和遺傳自祖先強大的力量,膽子卻和老鼠一樣小,化成人形也是璋頭鼠面的畏縮傢伙,上次吃了塊龍神碎肉就躲到海底消化去了,沒想到被這傢伙當成軟柿子挑上。

若說妖齡,那傢伙都可以當酒保的爺爺了,如果真的要打,就是有十個酒保也不夠他塞牙縫,但那傢伙就是太過膽小,連小小的割傷手都可以嚇得躲在石縫整月不出。

他們種族不為人所知,人類只會當成早已滅絕的生物,他們卻有種讓他們出名的特性。

強大的再生能力。

觸手斷了還可以再長,妖核破了,還能再補起來,要殺死他們的確是滿困難的。

但石影卻很清楚這種族的弱點。因為,他的種族最喜歡獵取的就是這一族了,他們可算是天敵與獵物的關係。

所以要解決這件事實在很簡單。

石影再也維持不住人類型態現出原形。

他開口,冷漠語音中帶著血腥味:「去將小貓送到醫院,這裡就交給我了……」

「我吃飯的樣子,可能會有點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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