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身上又酸又痛,不知道究竟是地板太硬還是她身上原有的瘀青在哀嚎。她疲倦地靠著冰冷的牆,看著越來越多上班族快步通過,她們的步伐中有種令人羨慕的自信和尊嚴,而尊嚴則是她現在最缺少的東西。
她看著往來的上班族,不自覺地將自己縮得更小、將毯子裹得更緊。
這時她才發現不遠處,原本睡在紙板上的遊民們都不見了,她做足思考鬥爭後才掙扎地站起,將毯子摺好放在紙板上便走出地下道。
馬路上已有喧鬧的車流,磚紅走道上人來人往,所有人的步調都是輕快堅定且帶著明確的方向性,只有她,不知道能往哪裡去。
她慢吞吞地走著,彷彿是急流中的一顆頑石,任由人流繞開她而行。她只是杵在一間間店鋪外,注意上頭是否有招收職員的廣告。
她想,她還是得先找份工作餬口,先讓她能夠靠著自己站穩再說。
但找了一整天,她進去三家超商、四家速食店應徵,結果都不怎麼樂觀。履歷表……那是什麼?保證人……那又是什麼?她想,她面對這些問題一定是一臉呆狀,所以經理們都冷冷地要她回去等著,卻連電話都沒有問她。
她覺得自己好失敗。
孑然一身,獨自在冷漠的城市裡遊蕩,她在人們的目光下一吋吋地退縮--她的頭越來越低,肩膀也越來越沉,微微駝著背,她感到自己似乎老了好多歲。
在這裡,她什麼都不是。
太陽落到高樓大廈之後,天空染上鐵灰,一天很快又要過去。
她實在好餓,忍不住用了僅剩的零錢買了一個便當坐在路邊吃。適才到便利商店買便當時,店員嫌惡地看著她伸出髒污的手付錢,也不問她是否便當需要加熱就將零錢連同發票給她,她便只能在那種冷漠的目光下倉促逃跑。
一把路燈亮起,她坐在公園旁食不知味地扒著冷飯,茫然地望著影子孤伶伶地拖在地上。
今日一點收穫也無,那麼明天呢?後天呢?如果一直都是如此,她該怎麼繼續生存下去?
她感到自己胃口全無,筷子停在空中不動。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才好?
喔!爸爸、媽媽、老成的弟弟和可愛的妹妹們……她好想、好想她的家人,她真不該來台灣的,不該相信台灣是音樂的天堂。
她錯得很厲害、很超過,夢想原來比她想的更虛幻,就像故事裡大蛇的紅眼睛,會領著以為蛇口是仙境入口的人們走向毀滅。
她後悔了,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傷得很重,一切都太晚了,曾有過的傷害已經鑄下,她已經找回不到十五歲前的自己。
怎麼辦……接下來她能怎麼辦呢?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家、不能回到她真正的家,她不想讓父母失望,她也不能再加重他們的負擔。
明明就很餓,但這個花掉她全身積蓄的便當卻無法讓她有多少食慾,她實在是一口都吃不下了。
也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心情,她將便當用塑膠袋裝好,回到昨晚待著的地下道,將只吃了幾口的便當放在昨天那位好心遊民的位置上。那位遊民不在,但她知道他今晚還會回來,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確定。
傍晚的地下道裡很多人,人們忙碌的腳步不停地往來兩端,她聽到熟悉的音樂在陰暗的地下道裡震動著沉悶的空氣。
她循著音樂拐過走道轉彎,遠遠地就看到了,接近出口的地方有一個人,背著吉他,彈著她所熟悉的英文鄉村老歌。
『老橡樹上的黃絲帶』、『越過彩虹』、『雨的旋律』……這些是她從小就唱過很多很多次的歌,每個音符都那麼的熟悉。
她靠著牆壁閉起眼睛,像是久別重逢最好的朋友一樣,她因激動而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感受自己的心臟因為音樂而熱了起來,跳得更有力了。
她聽了很久,並沒發現自己正緩緩地往彈吉他的人那頭移去,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離吉他手已經只有幾步遠。
但她已經看不到周圍的人,也看不到彈吉他的人的長相,她的注意力全都在音樂上頭。
喔,是木匠兄妹的『昨日重現』,她深吸口氣,腦海中的音符和吉他的旋律重疊,她感動得就要落淚。她以為自己變了,但一聽到喜愛的音樂她所熟悉的情感都回來了,她又是那個單純、天真、愛唱歌的小女孩。
When I was young, 當我年輕的時候
I’d listened to the radio, 我會聽著收音機,
Waitin’ for my favorite songs, 等待我最喜愛的歌曲,
Waiting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等待著和音樂一起歌唱,
It made me smile. 這總讓我微笑。 (註)
是的,這總能讓我微笑。
臉上泛起久違的微笑,她能感覺到音符正在血管裡流動、隨著心跳歡快地振動、最後那股暖流來到喉嚨口化為輕柔的如羽毛的搔動。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那是曾有過的美好時光,
And not so long ago, 然而沒多久以前,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我不懂它們都到哪去了
But they’re back again, 但現在它們又回來了,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就像是失去已久的朋友,
All the songs I loved so well. 我所喜愛的歌都如此美好。
如此美好。她聽到自己在心底小聲地唱著,用嘴唇無聲地描繪著每一個字、每一句詞,就像是平時唱給家人那樣,這種溫暖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Every Sha-la-la-la, 每個莎--啦--啦--啦--
Every Wo-wo-wo, 每個嗚--嗚--嗚--
Still shines, 都仍是如此閃亮,
Every shing-a-ling-a-ling, 每個欣--啊--鈴--啊--鈴--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s, 這是歌曲怎麼開始的,
So fine. 多美好啊。
喔!多美好啊!她好想、好想唱歌,自從來台灣後她就不曾再唱過歌了,那股想要唱歌的欲望竟然沒有被殘酷的現實給磨滅掉,為此她好感謝命運沒有奪走她所擁有最珍貴的事物。
反正再怎樣也不會更糟了,這兩天來她已經經歷了太多,是的,再怎麼樣都不會更糟了……於是她乾脆豁了出去,站到吉他手旁開始唱了起來。
剛開始她的聲音還有點畏縮、生澀,但等到唱完主歌來到副歌時她便慢慢地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越唱越順,一股喜悅緩緩地浮出心底,她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麼快樂了。
Every Sha-la-la-la, 每個莎--啦--啦--啦--
Every Wo-wo-wo, 每個嗚--嗚--嗚--
Still shines! 都仍是如此閃亮!
這就是她所喜愛的音樂,不管經過多少歲月,音樂都不會改變,總是這樣的親切,從身體發出的聲音帶著因純真而美好的情感洶湧而出,長久積鬱胸口的不快也如暖陽下的雪團般溶解。
一曲終了,她唱完最後一個字,卻突然有些失落。愉快的情緒驀然被抽走,她的快樂隨著最後一個音符離去,美好的歌就像是美麗的夢境一樣,她唱完才發現自己已經醒來,夢境太短,她還是得面對殘酷的現實。
唱完一首歌,然後呢?
吉他手沒有因陌生人的加入而停頓斷曲就已經很難得了,但她不認為他會對於她的插入感到愉快。他會不會以為她是來搶地盤的?還是會以為她是來鬧場的?
夢醒了,她也該回到現實,她或許該維持僅有的尊嚴,挺直著背脊安靜轉身走開。
她苦澀地咬著嘴唇,抬腳就要離開時,一把低沉的嗓音卻鎖住她的腳。
「Desperado,會唱嗎?」
她愣愣地點頭,卻想到吉他手低著頭怎麼會看的到她的動作?想要出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吉他手也不再理她,逕自調了弦起了開頭,她等著前奏結束,有些不確定地唱了起來,越唱越順,和吉他手的默契也越來越好。
這一晚,她唱了很多歌,也找回很多回憶。
似乎有很多人停下來聆聽,但她的注意力只放在歌曲上,外界的一切她完全注意不到。
大半個夜就這樣過去了。
人潮漸漸淡入夜裡,直到最後一曲結束,她仍沉浸在歌唱的氛圍裡而無法抽離。
於是她便只是神情恍惚地看著吉他手將吉他收起,將人們投進帽子裡的錢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分到兩邊,最後將其中一份放在她腳邊。
她困惑、不知所措地看著那個吉他手,他的帽沿壓得很低,微微凸起的啤酒肚透露出年紀,這位大叔很酷地背起吉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於是這一晚的第一句話,也是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唯一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
吉他手每天晚上十點準時出現在地下道,十一點半準時離開。
他總是穿著顏色樸素的襯衫,一只鴨舌帽壓得很低遮住大半張臉,他很安靜,一個小時半的演奏從來都不曾抬起頭來,看似過於嚴肅的人,但她可以感覺到他擁有很多很多的熱情。
當他演奏時,他是那樣全心全意地將情感都投注在音符上,他不需要說話、不需要用表情來傳遞情感,她便能從他的音樂裡聽到他的喜怒哀樂,聽到他的熱情與對生命的熱愛。
但當她出現時,他會彈些適合她音階的歌曲,他會分出一點心神來聽她的歌聲,讓他的弦能夠和她的歌聲和諧相交相容。
而她唱歌的傍晚,總是會有很多人停下來聽她唱歌。
她的歌聲奇妙地攪動了都市人一些藏得很深的情緒,許多人一聽到便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還有些人每晚都會散步到這裡,只是為了聽她唱歌。
許多中年夫婦不自覺地牽起了手,回想到年輕時曾經有過的美好歲月,想著曾有過的舞廳時代……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父母也曾在舞廳裡瘋狂過,也曾經喜歡到民歌餐廳去吃飯約會。那個喇叭褲和俏麗短髮流行的時代,這些老歌在就是流行的代表,女歌星會穿著設計誇張、大膽的華服唱歌,每唱一首就脫一件,最後一首曲子和衣服總會讓台下男士們瘋狂地鼓掌、吹口哨、大飽眼福。
她微帶滄桑的歌總能將他們拉回那個年代,提醒他們,他們也曾經年輕過。
她的嗓音很有磁性,唱歌時中氣十足、情感充沛。歌聲時而輕柔緩慢、有時又有著驚人的爆發力,她唱歌時很投入,手拿著空寶特瓶假裝是麥克風,臉上的表情亦是那樣的真摯。
每天晚上,地下道都像是開了一場小小的演唱會,地下道時常被擠得令行人難以穿越。剛開始警察會來趕人,要求他們拿出街頭藝人的證件。被要求證件時她恐懼了,她沒有什麼證件,就怕會被發現是逃家的越南新娘而被抓回去。但吉他手只是默默地掏出證件就讓警察不再找碴,雖然她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
這些警察後來也成了她的歌迷,每晚趁著執勤的機會幫忙一面維持秩序,鼓掌時又打得比任何人還要大聲。
這些可愛的人啊,她慢慢發現了城市人可愛的一面。
但她在找工作上始終沒有進展。
白天的她和晚上的她彷彿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白天的她安靜、怯弱、缺少存在感,總是垂著頭、不敢和人視線相交、說話結結巴巴、縮著身子像是一小塊又瘦又黑的碳。
然而到了晚上開始唱歌時,她的肩膀鬆開、背會挺得直些,她的五官不再愁苦地皺成一團、她的臉上會慢慢地亮起自信的光澤。當她唱歌時,她不會在人們的目光下退縮,她是那麼的快樂,她又變回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歌聲大膽、無畏、情感純潔而真摯。
找不到工作,她只能使用晚上演唱收到的錢來維生。
吉他手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人。每天晚上收工時,他會在她面前將帽子裡的錢分成兩半。他有著很耿直的個性。有幾次錢多了一塊,他便會從皮包裡掏出一塊錢丟進帽子裡再重新分配。
這些錢只夠她三餐飽足,偶而能到公共澡堂去洗個澡罷了,多餘的錢她都努力地存下來寄回家裡。至少她能夠靠這自己最喜愛的興趣存活,命運對她實在不薄。
她在附近找到個鮮有人去的小公園,晚上就縮在公園裡的兒童遊戲器材裡睡覺,蓋著一件撿來的毯子。
原來活著並不像她原本想像的那麼困難,就是身上一分都沒有,人們還是可以活下去,即使這裡是生活費昂貴的大都城。
雖然窮得什麼都沒有,但她每天都能夠微笑,她很慶幸自己還能唱歌,也很慶幸自己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從來都不曾想過要輕生。
再怎麼糟都沒有死亡來的糟。是的,她很怕死。
死掉了就再也不能唱歌、再也見不到家人。所以即便是要很艱難的活著,活得一點尊嚴也沒有,鎮日接受老太太的謾罵,晚上還要被打被強暴,她還是不曾想過要結束生命。
輕生,是那些將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的人才有資格去煩惱的事情。若是得如她這般,像雜草般土生土長,她只能努力地活下去,抓緊腳下的泥土,不管是汙水或雨水都得喝掉維生,她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可憐自己、煩惱為什麼要活著。
光是要飽足三餐就已經花掉她太多精力,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多想些什麼。
只有溫室裡的花朵才擁有自卑自憐的資格,雜草只要讓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她爾而聽到一些高中女生的抱怨與自憐會感到很羨慕。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和她們的年紀差不多,如果她的家庭能夠稍微再富有一點,她或許也能夠像她們那樣無憂無慮的上高中,為一點人生的小挫折而憂愁哀憐。
她不該羨慕的,其實只要能夠天天唱歌,用她最愛的音樂來讓自己活下去,她就已經十分滿足。
然而正當她感激命運的寬容之時,多雨的冷冽冬季卻悄悄地到了。
(註) 這首歌為 Carpenters 木匠兄妹合唱團的《昨日重現》,"Yesterday once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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