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8

Wind whisperer【4】

我做了一個夢,那是一段遙遠的過去。

那時候我還很小,還是母親手中的小公主,被照顧得無微不至。

母親掌上的珠蚌,我是那般的無憂無慮,眼盲從來都不是缺陷,卻讓我能任意撒嬌,能自私的霸占母親的愛。我被寵的蠻橫,就連繼父也敢對著大喊大叫。

印象中,繼父很愛母親,卻也非常怕母親。

那時家裡的佣人都對我很好,其中有位叫瑪姨的佣人和我特別要好,總是陪我玩躲迷藏,偶爾還會唸書給我聽。

可是對我那麼好的瑪姨有一天抱著我哭了,她哭得是那樣的傷心,母親將我一把扯過,她的怒氣像是盛開的玫瑰般強烈,瑪姨的哭聲混著母親的怒氣,一波波將我淹沒。

「別碰汝汝,有什麼就衝著我來。」

巴掌聲很響,瑪姨哭得更慘烈了,我跌坐地面無法動彈,母親拉扯著瑪姨出去並將房門摔上,獨留我在房裡抱著膝蓋發抖。

隱隱地,我聽見門外瑪姨懇求的哭喊聲,淒厲得讓我不禁掩耳。

我似乎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卻又似什麼都沒聽懂,最後恐懼地躲在牆角無法停止地抖著。

母親的心音是那樣的冷漠,像是冰冷的大理石般毫無溫度,卻又如盛開的玫瑰般發出怒放的噴香,透著衰敗前的恐怖與不祥。

而瑪姨,她恨母親和我,很恨很恨。

我突然便接觸到母親的另一面,我從未見過的一面,我突然便恐懼那樣的母親。我困惑了,究竟平日疼我愛我的溫柔母親還是此時狠決的母親,哪個才是母親的真實?

一直到上了學,經歷過人與人相處的困境後,我才了解到,原來那日母親表現出的兇狠其實是為了要保護我,我卻懵懂無知地誤會了母親許多年。

有些遺憾,即使是時間之流也無法彌補,我已經沒有道歉的機會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

奶奶的腳步停在門口,頓了一會兒才問:「汝汝,怎麼啦?」

奶奶每晚總會醒個數次來巡房,幫我拉好棉被再回去睡覺。

我搖搖頭,仍是維持著靠在床頭抱著枕頭的姿勢,腳步聲進了門,最後停在床邊,我可以感到奶奶目光落在臉上的溫度。

「做惡夢了嗎?還沒天亮呢。」奶奶在床邊坐下,溫暖的手探上我的額頭:「可憐的孩子,額頭都是汗。」

我搖頭,伸手將奶奶的手抓著貼在臉頰上,奶奶的手好暖活。

過了許久,我才將奶奶的手放開,牆上時鐘滴答響的聲音讓我心煩,也應該趁著時間還早讓奶奶回去補眠。

「汝汝,」臨去前奶奶吞吞吐吐好一會兒,最後仍是提醒我:「我讓人幫妳幫那把琴拿回來了,就放在隔壁房間裏……」

我安靜地點點頭,奶奶摸摸我的額頭又幫我拉平被角,這才回去休息。

其實我是知道的……上周奶奶讓人將波賽芬取回時,我便知道了,因為波賽芬是我的半身,我對她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

但我一直都沒進去那個擺放波賽芬的房間,也沒有精神去碰觸她甚至彈奏她。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只是有點倦。

這陣子,許多過去的往事如泡沫般,輕輕ㄧ搓便又出現了,在腦海中翻騰攪動情緒,就連夢境也不放過。
我實在平靜不下來。

但身體又很疲倦,精神卻像是在朽木上蔓生的蘑菇,因潮濕而失控地亂長……噢,其實我滿討厭磨菇的氣味的。

無處不在的菌絲是綑綁著我的倦意,我覺得好冷,那日將我浸得濕透的冷水彷彿從未乾過,我不知道被打溼凍結的究竟是我的身體還是我的自尊。

又冷又累,我像根泡了冷水便受了潮的木頭,一但長霉便來不及了,細密的根長到了很深的地方,將我裹得密密麻麻的,讓我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

我是那樣的疲倦,雖然再冰冷的水也澆不熄我對音樂的熱愛,但精神上卻已經鬆弛的暫時不想碰樂器。我沒有撥動琴弦的氣力,我暫時封存了我的情感,於是我失去了我的聲音。

不論歌唱或是彈奏樂器,演奏者在演奏的過程中必須將自己打開來,聲音連著重要的靈魂,若不敞開靈魂那演奏的音樂便是死的。

我必須先聽到深藏我內心的聲音,才有辦法拿起樂器演奏,才有辦法發出聲音。但現在我什麼都聽不見,一片空蕩蕩的,聲音都不見了。

我只聽得到牆上掛鐘滴滴又答答,外頭的風聲敲著窗面,房子裏的聲音也都睡著了,冬天的夜晚靜寂森然。

醒來了便睡不著,我翻開棉被安靜地踏上地毯,摸索了一會兒套上棉鞋往外走。奶奶家我是熟透的了,就是不用導盲棒也不會碰到牆壁或家俱,從前母親還在時便常送我過來奶奶家住。

房裡有暖爐不怎麼冷,一出來卻不禁打了個寒顫,廊上的溫度讓我拉緊罩衫。剛才出來前只隨手抓了件薄罩衫,但要回去再取外套我已經懶了,便邁步往隔壁空房走進。

我聽見了,波賽芬發出月光般的嗡鳴聲,溫柔地歡迎著我。

我伸手探著路,直到我碰到波賽芬才放鬆地嘆了口氣。

在指尖還沒碰到她前,我有些擔心害怕,已經好一陣子沒接觸到波賽芬,我恐怕會對她感到陌生。然一但碰觸到她,這觸感是那樣的熟悉,我頓時鬆了口氣。

我將琴托調整到舒服的高度,摸索著在她身邊坐下,將姿勢調整好,我手中的弦卻萎然垂地。

沒有聲音,什麼都聽不見。

最後我垂頭喪氣地半環抱著愛琴,我還是沒辦法拉弦,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聽不見我自己的聲音。

冰冷的空氣將指尖凍的麻木,我放下琴弦將手藏在罩衫底下,困惑地側耳傾聽。

夜晚雖然很安靜,但仔細傾聽這個屋裡仍是充滿了各種聲音。壁虎在牆角踏過、發出有趣的鳴聲,各種鐘錶規律地滴答響,除此之外,大屋裏還充滿一種空洞的聲音……

無聲,其實也是一種聲音。

夜晚有這麼多的聲音,但當我轉向內試著傾聽我內心的聲音,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我頹然地抱起大提琴回到房間,悶悶地倒在床上睡去。

□□

隔天早晨,奶奶看到在我房間裡的大提琴時,我聽見她的心音微露詫異,卻很快便鬆了口氣,她終於放下了一整周提起著的擔心。

奶奶的心情,我是懂的。

她一面擔心我會被波賽芬觸動那段在學府發生的恐怖的記憶,卻也知道我需要她傷口才有癒合的可能。

有些傷並不是靠時間便能回復,而是必須得自己願意放棄ㄧ些東西,有毒的刺不肯拔掉只會陷得更深。

而且,奶奶之所以會找人幫我將琴取回,是因為一周前的那個插曲。

我在那個有著水仙花香的院子外聽見了奇妙的樂音,無法克制地大哭一場後,我懇請奶奶帶我去拜訪院子的主人,那位能夠彈出如此音樂的琴者。

奶奶有些遲疑,回到家後才跟我解釋,那個院子的主人低調且不愛和人交誼,奶奶雖和他熟識卻也知道他的古怪脾氣,即使他送了我波賽芬,但或許不會想要見我。

奶奶幫我遞了張拜帖,果然,院子的主人回了份信棧婉拒了奶奶。

回信很禮貌地感謝了奶奶以來的照顧,但他平時少和人有接觸,怕言行間會有失禮處所以不便和陌生人相談。最後他卻很率直地說了,他愛以樂交友,如果我能用透過樂音和他交談,那我們自然會成為朋友。

是的,這是拒絕,卻也是邀請。

如果我的音樂能夠打動他,不用拜帖,他也會主動邀請我,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

我知道許多音樂人都是怪人,對於朋友的態度也異常嚴苛,於是這樣直接的拒絕讓我感到很親切。

但雖然想有所回應,我仍是抱著波賽芬便發不出聲音,明明弦都壓在琴上了,但心裡就是有個梗過不去。

我知道一但我拉動琴弦,我就得將自己毫無保留地敞開,音樂連接著我的靈魂,我無法不敞開心房地將我的情感攤開,無法不去碰觸內心裡的傷口。

我怕,是的,我怕。

在奶奶家的日子是如此平靜,有時曬曬太陽,有時陪著奶奶照顧院理的花草,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精神也緩緩地回復,傷口卻仍是在暗處淌著血。

午夜夢迴,我時常被冰冷的惡意驚醒,夢裡那股從頭淋下的冷水是那麼真實,我醒來時抖得如風中殘燭,奶奶抱著輕聲哄著,必是被我的囈語驚醒。

但我知道,奶奶不可能永遠庇護著我,我得自己走出去,我得自己學會保護自己,我不能永遠躲在奶奶的翼護之下。

奶奶也知道我向來的固執,所以這日傍晚我們在柳樹林裡散步時,當我說了那句話時,她一絲驚訝也不露。

「奶奶,我想回去學府,繼續我的學業。」我這麼說了。

奶奶只是嘆了口氣,原本挽著我的手更緊了。

那之後奶奶什麼都沒說,我卻知道奶奶是很不捨的。她向來疼我,即使我在血緣上不是她親孫女,但她老人家待我卻比親奶奶還要更親更寵,幾乎是放在掌心般地恩疼我。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年我到奶奶家避暑,奶奶的親孫子孫女也來了。那些孩子都不喜歡我,他們總在背後笑我既瞎又醜。其中有一位故意絆倒我卻被奶奶看見了,那時奶奶發了好大的火,當天就叫那些孩子的父母將孩子接回家,那孩子的父親還氣得壓著頑皮的兒子在門外跪了大半天才將人領回……

奶奶一直都是這樣待我們,她愛我母親如親生女兒,憐惜我如親生孫女,但我不能永遠都這樣纏著奶奶不放。我也愛奶奶,所以我不能不知好歹、不能毫無節制地使用這份愛,那樣的我並不值得奶奶的愛。

總有一天,我想為奶奶唱歌撫琴,於是我必須靠自己站起來,我希望有一日奶奶能以我為榮。

但現在我必須先打敗我的惡夢才行,我想,直接回去面對惡夢的源頭,這樣我才能夠再碰觸我所愛的音樂。

直到睡覺前奶奶仍是一句話都不說,我便拉著奶奶的手對她說了我的計畫。從管家那裏我終於弄清楚時序,於是我打算下週末回去學府,這樣正好能趕得上兩週後的開學日。

奶奶的手很溫暖,她的心跳聲卻是那樣的複雜,我還沒能說完她便緊緊地抱住了我,緊得像是她怕我馬上就要離開。我懂,奶奶我懂,我感到滾燙的液體烙上後頸,那是奶奶為我流出的淚水。

只可惜,我真希望我能用首歌來還奶奶的淚,但張了張口,我仍是啞然無聲。

我只能張手回抱奶奶,緊緊地抱著奶奶,我很害怕,如果以後再也沒有這麼溫暖的環抱,我該怎麼辦才好?

□□

以音養器。

學音樂的人都知道,樂器要用聲音來涵養,彈得越多,樂器的聲音也越美,甚至會被樂器擁有者所渲染,擁有自己的個性和特質。

波塞芬就是這樣一把琴,她被原主人用幾十年的彈奏涵養出靈性,於是,她也擁有原主人的溫柔與包容,疼痛與理解。

當我彈奏波賽芬時,透過她我能接觸到她原主人的憂愁與傷痕,卻也同時被強大的溫柔所圍繞。

音樂是很奇妙的。每當我撥動波賽芬之時,音律的震動平撫心跳,波賽芬原主人的溫柔穿越時空之流,平息我的躁動。我彷彿多了位老師,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平息焦躁,如何去傾聽我內心的聲音。

這位無緣相見的老師用音樂涵養了波賽芬,波賽芬又用音樂涵養了我。

透過波賽芬,我宛如便多了位老師,雖未曾相見,但我在心底認了這個老師,甚至對他有著說不出的情感,或許是崇拜、又也許有些競爭的心意在。

我曾聽奶奶說過,這把琴原屬於那個院子的主人之樂友,他們幾乎是俞伯牙、鍾子期那樣的好友了。波賽芬的原彈奏者去逝之後,那個院子的主人便隱居此地,出入低調不再和人多有交遊,不再為人撫琴亦不再與人和音。

他和奶奶有音樂之外的交集,從奶奶聽說我在學府學樂便將波賽芬托由奶奶帶給我。當時不懂這把琴的珍貴,但現在知道這是他好友的遺物,我卻惶然也更困惑了,為什麼要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一個從未曾見過的小輩呢?

我很想知道原因。

但發不出聲音、一個音也彈奏不出的我,怎麼樣也沒有能夠進入那宅院,和院子主人說句話的資格。原本希望在離開之前能夠解開這個謎題,但看來我得先回去學府努力解開心結之後,或許等到暑假回來,我便能夠進入那個院子,親口問他這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

有了這個願望之後,我開始扳著指頭數日子,回到學府這個決定似乎不再那麼可怕了。

□□

剩下不到一週,於是我更珍惜和奶奶相處的時刻。

我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奶奶,她在花房裡整理花草,我便在一旁裝壺遞水。我喜歡蘭房裏那素雅的馨香,宛如泡在以蘭為骨梗的茶香裡,我總能在此找到平靜。

我們也會在傍晚一起散步於鄰近的林子乃至附近的田埂上,夕陽即將隱沒,但夕照落在肌膚上猶有微溫,晚鳥在天空中互相喚著回家。我們一起散步時是不說話的,挽著手彎相靠,我們在漸冷的冬風裡感受著彼此傳來的溫度,那溫度我永遠都忘不了。

我住在奶奶家的這段期間裡也時不時有客人相訪。奶奶交友廣闊,我喜歡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們聊著奇聞異事,許多都是未曾聽聞的,有些怪談更讓我嘴都闔不上來。

客人們也時常為奶奶帶上不同地方的茶。奶奶總是欣然接受,然後為客人就著贈茶泡茶,愛茶的奶奶會細細的解釋這是哪裡的茶,又該如何品嘗才能嚐出滋味。我不懂茶,但茶香是不會騙人的,我喜歡裡頭那份奶奶獨有的溫柔。

而那日,是個有和煦暖陽的日子,原本就該和其他日子沒什麼不同。

但一大早有封信寄到奶奶家,署名卻是我。

我困惑地拆開不大的牛皮紙袋,內容物有著生硬的觸感,我翻了翻這才弄明白這原來是片CD。

其實我也不清楚這究竟是CD還是DVD,奶奶也怕這是那些欺負過我的人所寄來的便要我丟掉,但我從CD封面處抽出一張紙,內文的署名讓我舒了口氣,是弦樂老師寄來的。

奶奶還是不放心,她勸我將CD給她先聽過再行處置,我只是搖搖頭逕自將CD放入機器中按下開始鍵,平靜地坐在椅子上仔細聽著。

放下開始鍵,我聽到磁帶轉動的聲音,料想這是從磁帶上翻錄到CD裡頭的。一開始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聽得磁帶空轉的聲音,一圈圈轉著無聲的帶子。我困惑了,該不會是機器壞掉了吧?正當我打算將CD退出重新確定機器的設定時……

聲音就出現了。

那是把厚實乾淨的女音,只是清唱沒有伴奏,歌詞是從未聽過的語言。好的歌不需要聽懂歌詞,聲音裡的情緒便能將整個故事都說得清清楚楚,而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從第一個聲音便讓我的寒毛紛紛豎起。

泠泠然,客廳裡下起了一陣大雨。

我聽見了,歌聲渲染著濃濃的情感,有失望也有希望,有渴望也有原諒。富有感情的歌聲卻又是如此聖潔,幾乎帶種宗教式的自我犧牲,如同乾淨的雨般清洗著空氣。

很痛,我用手壓著胸口,一股莫名的疼痛顫慄般地充斥我的四肢,我痛得縮起身子,雙手用力抱緊膝蓋。

我好痛,痛得無法喘息,只能努力地壓下積鬱內心深處的強烈情緒。

她的歌聲很單純,但每個小小的音節裡竟能藏的下如此纖細複雜的情感,我屏息地聽著,她的歌聲在我的血液中流動,控制著我的心跳,我得顫抖地用手緊壓著胸口,就怕裡頭的心臟會因狂熱而跳出來。

這歌的技巧不斷在引誘我,唱吧--如此美妙的歌,唱吧--像是有細細的羽毛搔著我的渴望,唱吧--那拋高的顫音讓我抖得如風中的樹葉。

強烈的情感宛如洪水般一波波地在心底掀起大浪,胸口脹滿了過多的情感,我無法控制地在手背咬出又深又痛的牙印,身體裏有蠢蠢欲動的渴望。

原來音樂已經深深地烙入我的靈魂深處,一但美妙的歌聲引起共鳴,我便無法抑制那股想要唱歌的欲望。

歌聲緩緩離去,音樂停了,四周突然便安靜下來,我無助地睜大了眼,儘管看不到卻仍是惶然於消失的樂音,也因這股寧靜而不知所措,像是突然發現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雪地裡一般無助。

「汝汝?」奶奶遲疑地喚著我。

我用手指壓著胸口,緊閉著嘴唇,就怕一開口會溢滿胸口的那股聲音和情感會跑掉。

我搖搖頭,從桌上取了裝著CD的盒子,抖著手碰觸盒子裡裡外外,又在桌上摸著找著才找到那張紙。

這時奶奶已經在我身邊坐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將那張紙放在她手心裡,用雙手將她的手連同那張紙緊緊包住。承受不住那過於沉重的情緒,我緩緩垂下頭顱,將額頭放在交握的手上。

「好,好!我念給妳聽!」奶奶似乎被我嚇到了,一個勁地安慰著我。

我稍微收拾一下情緒,將頭抬起,緩緩地往後靠去陷在沙發裡。

「憶銜如晤,這首曲子是《吉檀伽利》裡的其中一首詩歌(註),以孟加拉語演唱,是我班上一位女孩的作品,我想妳應該會喜歡這首曲子便給妳捎來。妳或許會對歌詞有興趣,我找到中文譯文,隨信附上。祝安康。」

「汝汝,下面就是歌詞了,我繼續念喔。」奶奶頓了一頓,見我沒有反應便繼續為我念下去。

「若是妳不說話,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

「我要沉静地等候,像黑夜在星光中無眠,忍耐地低首。」

「清晨一定會来,黑暗也要消隱,你的聲音將划破天空從金泉中下注。」

「那时你的話語,要在我的每一鳥巢中生翼發聲,你的音樂,要在我林叢繁花中盛開怒放。」

我懂,我想我懂了弦樂老師想對我說的話。我用手掩著唇,好想大哭一場,眼中卻沒有能夠放逐情感的淚水。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便衝衝撞撞地跑了出去,腦中一片空白,我想跑,想要發洩胸口那股壓得我無法喘息的情感。我摔倒了好幾次,卻又感不到痛地站起繼續跑,我無法控制胸口那快要脹開的情緒,但至少我能讓自己不停下來。

最後我跌跌撞撞地停下,才發現自己已穿過了柳樹林來到那個院子前,我將手按在被陽光曬暖的牆上深吸口氣。

那首歌的每個旋律都深深地刻在心裡頭,我撫摸著粗糙的牆,顫顫地張口便唱了起來。

太久沒唱了,我以為我會生疏,我以為我的聲音會很緊繃。但胸口的那股熱潮卻讓我豁出去,我什麼也不多想地高聲唱著才剛聽過的歌。

一出口便是奔瀉而出的強烈情緒,我得緊壓著聲線才不會讓情感潰堤。於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裡出現了奇妙的震動,我將壓著胸口的疼痛全化為歌聲吐出,像是我一生只能唱這一次,我將靈魂都供奉在這首歌上,最後只能跪地揚首歌唱。

唱完最後一個音符,我也榨乾了最後一絲氣力,像具屍體般倒在粗糙的泥土地上。

有雙溫暖的手捧起我的頭,冰涼的液體落在我的臉上,一滴,兩滴。

「奶奶,妳聽到了嗎?」我虛弱地伸手想要摸她的面孔,卻被緊緊握住了。

「是的,我聽到了,汝汝,我終於聽到了。」奶奶泣不成聲。

對不起,奶奶,請原諒我的任性,我原本應該要為妳而唱的。

我卻只能將頭埋在奶奶的懷裡,聽著奶奶不能自已的哭聲。

(註)泰戈爾的《吉檀伽利》第十九首,這篇的中文譯者是冰心。

□□

我睡到深夜才醒。

但我一動也不動地,聽著夜晚的聲音,也聽著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白天發生的事情宛如夢一場,我有些害怕那其實不曾發生過,恐怕醒來後仍是無法歌唱。

但心中有個結被打開了,遠本壓得我無法喘息的情緒疏通開來,我聽見我的身體裡奔流著許多許多的聲音,我聽見我周圍的虛空也彈奏著一樣的音樂。

是的,無聲也是一種聲音。只有無聲,才能襯托出更微妙的音聲。我的血液泊泊流動、我的心跳規律的律動著,這些都是生命發出的美妙音樂,活者本身就是種奇蹟,我怎麼就忘了呢?

我一直躺到清晨,屋子裡的管家和傭人都醒了,奶奶的聲音出現在樓下,我才起身坐了一會兒,到隔壁空房找到了波賽芬。

抱著許久未彈的琴,我輕輕撥弦幾聲,那音聲熟悉得讓我忍不住顫抖。我拾起琴弓就位,深吸口氣,拉弦彈了首茉莉花。

如果有淚的話,我該是滿臉潮濕的吧?但我沒有淚,我只是放下了琴弦對著虛空微笑。

原本佇足在門口的奶奶走了進來,手環著我的肩膀緊了緊。

「奶奶,您想聽什麼歌呢?我拉給您聽。」

我終於可以拉琴給奶奶聽了,這一刻,我的內心被巨大的幸福所填滿。

那個早晨,我拉了許多許多的歌曲,還唱了很多很多的歌,奶奶真是個好聽眾,她會哼一些我從未聽過的曲子讓我跟著拉,我們一拉一唱,冬天也變得如此溫暖。

還未正午,管家卻拿了張邀請貼出現,他念出短短幾行字句,我卻困惑了。

是那個院子的主人,他給了我若有空可以隨時帶著大提琴過去拜訪他的邀請。

奶奶見我沉吟不語,便幫我將邀請帖收下,馬上動筆寫了封回函讓管家稍去。

「奶奶,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拜訪那位主人呢?」

雖然那人的回信上署名「山居閒人」,但奶奶說他在友人間的名稱就叫做「樸居主人」簡稱「主人」,取自他的住所「抱樸居」。所以我便也都稱他做主人。

奶奶說過,他是位脾性極端的老者,曾經有人什麼話都還沒能說上便被他逐出院外,也有親人曾經在門口站了三日都還未得而入。雖然很想去見這位長輩,然一但收到邀請我突然便感很惶恐,很怕一進去就又被趕出來。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奶奶懂得我的感受,便只是笑著要我不要太在意。

「傍晚晚飯後再去拜訪他吧,我剛剛回函是這麼說的。汝汝,就先好好休息吧。」

等我們用過早餐後,我們在院子裡坐著曬太陽時,我停不住臉上的微笑,專注地聽著四週的聲音和我剛找回的聲音,就是不需要冬陽我的心裡頭亦是暖烘烘地。

美好的早晨,鳥兒在樹枝上鳴唱,風吹動榕葉,遠遠的卻有笑聲隨著清晨的風而來。

我一聽到笑聲,原本因找回聲音的喜悅馬上如被驟雨打落的花瓣般失去香氣。

果然還沒回過一口氣來,一股少女特有的體香撲面而來。

「阿嬤!好久沒看到了,阿嬤有想念我嗎?」

香風往奶奶身上撲去,少女的聲音是那樣嬌軟,宛如匹會纏住人的絲綢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將臉側過一邊。

另一道安靜的腳步聲出現,最後停在奶奶面前叫了聲阿嬤,我不舒服地望後縮了縮。

奶奶和他們相敘,語音是那麼的愉快,我趁著她們聊的正開心便悄然退走,躲回屋裡。

和沒有血緣關係的我不同,他們才是奶奶有血緣之親的外孫及外孫女。

從七歲第一次和他們相遇到現在,每年我們三個都明爭暗鬥如敵國的間諜。這個名義上的表姐從第一天見面就只差沒將巴掌甩在我臉上,居心叵測這個詞倒是對我用了很多遍,大概是大人教的。那個名義上的表哥則是小動作不斷--絆人、將我騙到儲藏室後鎖門、栽贓等等的行為不少,而奶奶對我的維護的態度讓這對兄妹更怨我了。

幾年下來,他們將一開始整人針對人的那一套慢慢收了起來,用更成熟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不滿。表姐盡可能黏著奶奶,讓她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而表哥則是找到機會便給幾句風涼話,在奶奶看不到我的角落,盡可能的刺我、嘲弄我。

我也懶得和他們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能避便避,能躲就躲,我不想讓奶奶為難。

外頭走廊上掛鐘的滴答聲很清晰,我聽到腳步聲上了樓,停在我的門口幾十個心跳的時間,然後又下了樓。我好奇地走出去坐在樓梯上張著耳朵,只聽到飯廳傳來奶奶和表姊的笑語。

剛剛那道腳步聲進了飯廳,我聽到表哥的聲音,微帶點歉意地。

「奶奶,我叫表妹來吃飯可是她不理我,都是我以前對她不好,所以……」

「我去看看汝汝……」

奶奶的語聲未完,表姐已經推椅而起,語音歡快:「奶奶,我去吧,我也想和表妹弄好關係。」


我聽到她的腳步聲接近,上了樓梯,在我身側時頓了一下卻繼續往樓上行去。她停在我的房間門口,接著是很久很久的沉默,然後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她下樓時的腳步又重又快,這次經過我身旁時一點停頓也無。

她跑進餐廳,餐廳裡很久都沒有聲音,直到輕輕的啜泣聲像是爐子裡的火般燃起。

我冷笑,轉身離開。

看來是待不到了一週。

我回房將波賽芬收回琴盒背起,又將抱樸居的帖子小心摺好放在口袋裡,然後拿著導盲棒背起琴盒,先是在樓梯處傾耳聽了會,餐廳裡只偶而聽到筷子碰到碗盤的聲音。我放輕腳步避過樓下的人,從後門溜了出去。

一出門,冬日暖陽曬在身上臉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滲入乾草香氣的新鮮空氣,不遠處,柳樹林的枝條在微風中搖動宛如正向著我發出招呼。

奶奶,對不起,我不能總是躲在您的翼護下。

是我該自己走出去的時候了。

□□

抱著琴盒,我揣揣不安地坐在竹椅上等待。

領我進門的人將一杯熱茶放到我身前,這麼近的距離我聞到他散發出年輕的、有朝氣的、屬於男子的體味,我不自在地往後面縮了縮。

這個人是樸居主人嗎?我的心情忐忑不安,他不該這麼年輕的。

但我又怎麼能夠確定?音樂裡本就充滿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果能彈出那般琴聲的人是位年輕的天才男子,我也不該詫異。

「主人還在休息,我們以為妳晚上才會來。」

他坐在對面打量著我,我幾乎可以感到他目光裡的熱量灼灼,然他的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悅。

「我、我很快就要回學校了,所以想早點來。」我緊張地抱著琴盒低聲回答。

「說話像隻小貓一樣。」他悶哼一聲:「主人近來身體不太好,所以就算妳早來也沒用﹍﹍」

他的話未完,我就聽到一道渾重的腳步聲出現在廳外,他恍若未覺地續道:「作客人也要有客人的樣子,這樣子給人添麻煩,實在是﹍﹍」

「小梁,在說什麼呢?別忘了你也是客人。」那是把低沉、微微沙啞的女聲,聽起來卻是只比奶奶年輕一點。

「妳怎麼起來了?昨晚不是還說太累想多睡一點?」他起身,動作揚起一絲涼風,語音親暱中帶著擔憂。

「再睡下去就爬不起來了,你要我睡到幾時?」她冷笑,扶著椅靠在我對面坐下,一言不發地似乎正在打量著我。

我這時已經站起,緊張地等著她發話。

「琴拿出來,彈首曲子給我聽。」她說畢,端起茶碗輕酌。

我楞了一下,她的語氣是女王般的高傲,我抿著嘴不說話,站著如尊冰雕。

「怎麼?來這裡琴不彈一下我怎麼知道妳問題在那裡?就打算待站半天?」她不耐地哼了一聲。

我想過很多見面方式,但從來都不是這樣冷漠的人和冰冷的模式,我只能一言不發地將琴盒抱得更緊,掙扎著要離開還是留下彈奏一曲。

「別以為失明就能裝可憐,我最討厭人裝可憐了。」她將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想,我的內心裡流著叛逆的血液,越被壓迫我便越反彈,於是我沉著臉將波賽芬從琴盒裡拿出來,調整了坐姿,放平琴弦就打算拉上一曲便走人。

當我將波塞芬從琴盒中取出,慢吞吞地將琴擺好執起琴弦。

我沉心靜氣半晌,舉起琴弦拉了幾個長音做為暖身,這才拉起那首《吉檀伽利》。

音在胸臆間、音在弦間、音在整個大廳裡迴盪,這首曲子已經練得熟了,這時候我感到自己和波賽芬宛如一體。我整個人沉浸在樂音裡,渾然忘了身在何方,又有怎樣的聽眾。

我彈了一遍主歌、一遍副歌後正要回到主歌時,卻有古箏音叮然一聲如破帛,這音正好打在我這首歌的骨節上,將我從夢囈般的狀態中驚醒。

那道琴音接下來卻是安分地伴著我的曲子,雖然一個音也沒錯,但這把琴音的節奏時快時慢,攪得我的樂音像被大浪推著的舟一樣不安地搖晃。

慢慢地,這道琴音如東奔西跑的馬,擾得我的琴音失去方向,又像是有頑童在旁邊亂拉我的琴弦,我拉得荒腔走調,很快便暴露出我最大的弱點--我那糟到谷底的節奏感。

就這樣我勉強拉完一曲,被擾亂的氣卡在胸口讓我難過的想要大哭一場。這些人為什麼要這麼欺負我?為什麼要這麼針對我?如果是為了打擊我的話,他們已經達到目標,我也可以離開了吧?

我氣悶地拉完最後一個音,或許是心亂的緣故,我這時才發現這個音竟然跑掉了半個音階。

我頹然坐在椅上,雖然是冬天我卻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像是才跌跌撞撞地跑過很長很痛苦的石子路。

我的樂音停了,另一道樂音卻繼續彈著《吉檀伽利》,這一次將速度換緩了,將這首曲子彈得優美又動人。

讓我困惑的卻是琴者的呼吸聲。彈琴的人是那位梁先生,他似乎故意將呼吸聲放大,夾在琴音中很不和諧。但我卻注意到了,當他的呼吸急促時,琴音就會快些,當他的呼吸和緩時,琴音就會慢些。

我突然便懵懵懂懂地懂了我的問題所在。

梁先生彈完這曲,素手一撥,任由最後一音飄散於大氣中便不發一語地退到一旁。

「懂了嗎?」主人的聲音比適才溫和許多:「妳的聽覺太靈敏,於是便只聽著外界的聲音而失去了自己的節奏。萬物皆有自己的呼吸、節拍,妳也一樣。聽著妳的心跳,以它為錨,就算是再喧雜的樂音也不能擾亂妳。」

「剛開始可能不習慣,多練習幾次就會慢慢熟習的。」她起身:「多練幾次,小梁陪妳練習,一個時辰後我要驗收。」

我聽著她踏著沈重的腳步離去。閉眼,我往內傾聽自己的心跳。

曾幾何時,我總是嫌心跳太吵太大聲,便只將聽力都放在外面,試圖讓其他的聲音蓋過我體內的聲音。於是我對自己的心跳聲麻痺了、陌生了,直到現在,我才聽到我的心臟強而有力地在胸腔裡搏動的聲音,我因為這充滿生命力的聲音而愣住。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我拿起弦,一面聽著我的心跳聲,拉出第一個長長的弦音。

□□

果然就像主人說得一樣,一開始我連普通的曲子都拉不好,就像是被逼著綁起一隻手,做什麼都不俐落。

我一直練習,梁先生和主人也幫了我很多,我這一週每天待在抱樸居的時間還多過在奶奶家裏,他們很盡心的在教我,就像是在幫我復健一樣。

一旦熟悉了,主人實在是個很溫和也很照顧人的長輩,雖然她總是表現得高傲、冷漠,但我就是可以感覺到她有顆熱烘烘的心,她的個性也是直率得讓人無須多加猜測。

和這樣的她相處起來很舒心,反而是梁先生總是露出一副「被打擾寧靜生活,想趕快送走客人」的模樣,若不是主人要他陪我練琴,他大概連門都不肯打開讓我進來。

梁先生是主人的徒弟,然因我常來,隱隱約約感到梁先生和主人之間有些曖昧,主人之我敏銳於是對此也不隱瞞。

「他是我的相好。」她笑,語氣中有種清風般的瀟灑,彷彿世俗一切規則都不在眼裡。

「小梁來的時候才二十歲,我等他到二十一歲,上了他的床將他佔為己有。」她說的輕描淡寫,我卻感到整張臉都燒了起來。

她笑了,笑得灑脫至極,開始給我灌輸些關於女人,我從來都沒想過的觀念。

這些觀念跟著我很多年,剛開始只是一個小小的種子,慢慢的發芽、生根,很多年後,將我塑造成新的模樣。

主人的那份瀟灑、男人也少有的氣魄令我景仰,在我心底一直為這位特殊的女人保留著特殊的位置--她是那樣的驕傲、自信、我行我素、不將一切世俗的規範放在眼底,她是我的長輩、朋友,也是重要的老師。

因為她的緣故,我喜歡上古琴的聲音,雖然我在抱樸居的時候她不曾彈奏過,但我始終記得當時在門外聽到的琴聲。

那是改變了我一生的琴聲。

一週後,我告別了奶奶、主人和梁先生,收拾好行李和心情,義無反顧地跳上回學府的車子。

我想,我準備好了。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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