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05

文字姬--銀

夜涼好個秋。

這是個過份安靜的夜,院子裡的螽斯皆靜默,紙窗上落下搖晃樹影。

他向來都睡得淺,所以當一撮帶著腥氣的冰涼髮絲撫過臉頰,他便醒了。

「銀。」他平靜地開口喚壓在他胸口的女人。

女人很輕盈,如瀑般的長髮迤邐於地。她用不像人類的纖細四指扣上他的手,另一手的手肘則是壓在他胸口,頗有興致地俯視百目。

「喔,你看不見我,你還真的將視力給我那些孩子吃掉了?」

「我答應過的。」

「你可以要求我的。」

「妳要的代價我付不起。」

「誰要你付甚勞子的代價?」

「和妖怪定契約不能沒有代價,不能壞了規矩。」

「誰要和你訂契約?你是我看中的人,最後還是得讓我吃掉的。」

「會有那一天的,我答應過妳了。」

「那,我美嗎?」

他沉默許久,才道:「如果妳不美的話,這世上就沒有美人了。」

「月圓快到了,我想和你交配。」她笑盈盈地用指頭在他胸口畫圓。

「……」

「親愛的,要我幫你脫衣服嗎?」

「我現在還不能死。我還有文姬要照顧,那孩子很脆弱。」

「你可以再沒有情調些……」她啐了一口:「真是沒有用的男人,這個世界的好男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不是都被妳吃掉了嗎?」

「哼。」

胸口一涼,女人已經推身而起。

「對了,為什麼要將我織的和服送給人類女人?」

「那套和服自己要求的,更何況能夠欠還人類的恩情,寧願兩清從此緣盡。」

「哼,你這個不解風情的笨蛋。」

她的聲音上了天花板,隔著薄薄的木板傳出。

「我可不管你喔,你好自為之吧。」

「還有啊,如果你這一周敢被其他妖怪吃掉的話,我就將那個妖怪連你和你的小孩通通一起吃下去!」

■ ■

院子裡有桂花的芬芳,雜草亦被陽光曬得暖暖,發出青草特有的香味。

庭院裡,他抱著和服小女孩慵懶地坐在長廊下,簷下一只風鈴不時送幾聲清涼。

他閉著眼,拿著木梳幫小女孩梳理一頭柔順的長髮,文姬一動不動地讓他梳髮,乖巧得不像真正的小孩而如具娃娃。他突然感到懷間柔軟的小朋友動了動,停下梳理的動作,一雙軟軟的小手便摸上他的臉頰,最後停在緊閉的眼皮上。

「文姬在擔心我嗎?」他的微笑淡淡:「下星期就會好的唷,真的無須擔心。」

「還有啊,這樣子文姬會乖乖的讓我穿衣梳頭而不是像隻毛毛蟲一樣跑來跑去,爸爸很高興呢。」

「好啦,今天就綁兩根辮子好嗎?」他繼續梳理長髮:「我們就用妳喜歡的那一對朝顏花髮夾吧,今天文姬也會很有朝氣的喔!」

驀地,有鳥撲翅的聲音落在院牆上,他一凝神,卻只聽到一聲淒厲的鳥鳴和越來越微弱的凌亂振翅聲,最後院子回歸原有的平靜。

他搖頭苦笑。

銀實在是位口嫌體正直的妖怪。口裡說著不管,卻還是將宅院守得固若金湯,任何妖怪別說進得了庭院,就連他原本設下的術法陷阱大概都用不上了。

織夢蛛本身是沒有夢境的,他們本身就是夢的一部分。

銀的肢節細長柔軟,她能夠織出最精緻、最複雜的夢,和她那些未成年孩子的技巧更是不能同日而語。她的個性也是古怪的,情緒難以琢磨,前一秒也許還巧言倩笑,後一秒便將和她調笑的妖怪的咽喉咬在嘴裡。百目面對她時也得小心應對,就怕一不小心便惹毛她被她支解下腹。

這次她也不知為何發了善心,在院裡架起許多網作為結界,妖怪若是踩進庭院便會落網,不知道銀準備了什麼可怕的惡夢等著這些妖怪。

只希望無辜的妖怪不要被牽扯進來。

通常會找來的妖怪有兩種。

一種是為了搶奪通往他所看守的水泉的鑰匙,一種則是請求文姬為他們寫故事的妖怪。

只希望後者不要被牽扯進來,只可惜他現在實在做不了多少,只能默默希望這些倒楣的妖怪不要在這當下跑來。

他幫文姬梳好辮子,卻發現小女孩已經抱著一本厚書在他懷裡沉沉睡去了。

被陽光曬暖的長廊真是適合睡覺的好地方,難得能有如此悠閒的時光,他倚著牆沒幾息的時間便也睡著了。

■ ■

單慈拿著地圖站在路邊,左方是川流不息的大河,右方是條三線道的大馬路,而她想去的地方似乎在馬路對面,她在心底咒罵行為怪異的不敬業計程車司機。

計程車司機將她丟在路邊,用口音很重的京都腔說了一大串話。她一臉困惑,正想問個清楚時司機卻兇巴巴地要了車錢便跑了。

還好她帶了一份京都的地圖,約略找了一下,她要去的地方就在對面的社區裡。

地圖上,這實在是個奇怪的社區。

社區成三角,河與兩條大馬路將社區與其它區域隔開,附近只有幾間學校和廢置的空地。所有的公車站都在馬路的另一頭,如果要進這個社區還得走上一大段路,明明這裡是附近唯一的住宅區,公車系統的設計未免不近人情。

她打算先過馬路再說,但看來看去,不小的社區週邊卻只有一個可過馬路的斑馬線,從她下車處還得走上好長一段路。

等她好不容易過了馬路,卻在社區裡鬼打牆地繞來繞去找不到目的地。誰讓日本的房舍號碼的排列沒有個準則,五號的左鄰是十五號右鄰卻是六十一號,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房子號碼的排列邏輯何在。

繞了大半天,她彷彿遭遇鬼打牆一樣,繞了幾圈就是看不到自己想找的房子。最後累得停在一高大院落外歇息,偶一抬眼卻看到門口上掛著的牌子:「文字居」。

她盯著那三個用墨寫下的字許久。字跡蒼勁有力,最重要的是這筆風她似乎很熟悉,如果她沒看錯的話,應和按摩院招牌出自同一人手筆。

就是這裡了,她的心跳卻越來越快,忍不住抱緊懷中的朱紅漆盒。

又要見到他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鼻端有淡淡的桂花香繚繞。

走吧,都已經來到這裡了,她挺了挺胸膛給自己打氣。

門口沒有電鈴,她敲了敲門上的一只銅環,等了幾晌卻沒人回應。按摩院休院一周,如果百目不在家裏她就白來京都一趟了。所以她乾脆豁了出去,硬著頭皮,抓起銅環不停歇地撞著門。

終於門內傳來些微聲響。

「請問是哪位?」

百目的聲音如往常般好聽,她忙收拾好心情以中文回道:「我是那個台灣同鄉,我、我……你還記得我吧?」

門裡許久都沒有聲音,她緊張得手都冒汗了。

「我、我是來還你和服的……這、這和服太貴重了,我、我收不起……」

她因緊張而結巴得厲害,恨不得將打結的舌頭砍掉算了。

「妳可以留著的。」

「我在台灣也沒有機、機會穿……拜、拜託……」

終於,門呀得一聲開了,只見她朝朝暮暮思念的人就在眼前,穿著一襲淺藍色浴衣,無精打采地垂著那雙水漾的眸。而文姬在他身側牽著他的手,如往常臉上沒有多少情緒。

她將盒子遞出卻遲遲不見百目伸手接過盒子,還有文姬的穿著也令她在意。

她忍不住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沒有反應。

「你的眼睛怎麼了!」她大驚,幾乎沒有撲上捧著他的臉好好檢視一番。

「暫時性失明,醫生也說過沒有大礙。如果要還和服就請遞給文姬吧。」

然他剛說完話便禁不住咳了兩聲,單慈注意到他的唇色蒼白,臉上卻是泛著不自然的紅暈。

「有人照顧你嗎?這裡就你們兩個人嗎?」

見百目沉默不答,單慈那原本藏得很好的大姐氣勢併發,將懷中的漆盒推給文姬讓她抱住後,一把抓住百目的手肘另一手往他額上探去。

百目訝於她的大膽,一時做不出反應來。

「額頭這麼燙!明明就在發燒!」

秋天的天氣變化的快,原本早晨還如暖春般,沒想到他在廊下睡著後便陡然轉涼,等他冷得醒來時已經著涼,現在頭昏昏沉沉,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訪客。

單慈柳眉一揚,便逕自入了門拉著他的手臂往內室去。

「文姬,妳把拔的房間在哪裡?」

文姬合作地指了個方向便抱著漆盒在前方帶路。百目暈眩無力,掙了幾掙卻掙不開個性固執的女人,只得讓她半推半拉地進了房子,跟著文姬沿著長廊進了寢室。

「我可以自己來……」他微弱地抗議。

「你連文姬的腰帶都綁反了,你要怎麼照顧自己和小朋友。」單慈實在很想插腰罵人:「你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了,現在這樣有辦法照顧文姬嗎?」

「腰帶……綁反了?」百目呆住,這個事實似乎對他打擊很大。

「那不是重點吧……重點是你現在正發著高燒。」

單慈受不了的將他壓回床上,他試著掙扎起身。

「先讓我將文姬的腰帶綁好,綁反了她會傷心的。」

「躺好,我現在就先幫文姬將帶子綁好,可是你要乖乖躺著!」

她終於忍不住對著床上正在喘氣的人吼,吼完之後,萬籟俱寂。

完蛋了!她的淑女氣質、她的形象……通通都被她破壞了。她垂著頭不敢看百目的神情,逕自將似乎被嚇呆的文姬拉近身邊,幫她將綁反的腰帶解開。

「妳會綁嗎?綁腰帶要練習很多次的。」百目忍不住探手過來就要接過這個工作。

「我會最簡單的綁法……」她忍不住對著不安分的病人提高聲量:「躺好!要不然你會害我綁得不漂亮的喔!」

聞言百目不出聲卻也不躺好,似乎等著她綁好後還要檢查一番,單慈實在很想將他敲昏。

一室寧靜,單慈將腰帶翻至有花樣的一面,慢吞吞地在女孩身後綁起個大大的蝴蝶結。

她纏著腰結,一面幽幽地說道:「我會在京都待上一週,就讓我留下來照顧你們兩位吧。」

「放心,我不會留下過夜,」她搶在百目前面堵住他的話:「就當作是和服的回禮吧,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的它帶走。」

「還是你找的到人照顧你們?那誰煮飯給你們吃?如果文姬有需要,你這樣子能夠照顧了她嗎?」

百目抿著嘴不答。

「我還有放不開的工作,所以一週後不管你的眼睛好或是不好我都不會留下。但是這一週,請務必讓我留下,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放著不管。」

該說的話都已說盡,她垂著眼,倔強地咬著下唇,將手握成拳放在膝上。

許久,百目嘆了口氣。

「如果妳能答應我,在日落以前一定得離開的話。」

「可、可以!」

「那就麻煩妳了,單小姐。」

單慈大喜,便也不計較疏離的稱謂,幫他蓋好棉被便起身出去煮薑湯、準備晚餐。

當他聽到廚房裡傳來輕快的哼歌聲,百目不禁暗暗後悔,為什麼他會昏頭答應讓人類女人待在這間屋子一週,他只希望別再橫生變化了。

頭實在好痛……

只可惜責編的電話打不通,等她回來他要好好地整那女人一頓,百目暗自下了決定。

■ ■

單慈很快樂。

她一回到民宿便打了電話請假,也不管負責排班的地勤小姐哇哇叫,專制地將三天的假期延長到一週。

因為答應百目太陽下山前得離開,而秋末的陽光離開的早,所以她後來只熬了薑湯、煮好晚飯就得走了。

走前看了一下百目的情況,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穩,但高溫至少壓下來了。

她又將民宿的名片交給文姬,細細囑咐她如果夜裡情況不對的話一定要打電話告訴她。也不知道小朋友聽進去了沒,所以她明天一大早便得過去看看。

對了,她的行李箱裡有幾包常備的伏冒熱飲,她順手將之放入適才買的一堆雜貨裡,打算明天一起帶過去。

等她將東西都整理好,卻發現時間還早,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漫漫長夜。

民宿有個典雅的大廳,晚秋的夜涼,廳裡的桌爐都上了暖被,她便躲在桌爐裡讀著在台灣從機場買來的書。這是近年在日本暢銷的妖怪誌,其中幾本被翻譯成中文賣到台灣,據說一上市便引起不小的迴響。

作者名「文字姬」,當初會買下這本書就是衝著這個耳熟的名字,明明知道不是百目的女兒,但基於愛屋及烏的微妙情感,她打算將這整套書都買回家收藏。

她讀了幾頁,感到有人在桌爐旁坐下,一抬頭見到是老闆娘便將書放下笑開了顏。

「內藤太太,謝謝妳告訴我百目的地址。」

「哪裡哪裡,不用客氣啦。」

「對了,內藤太太,我有個問題……」她忙將隨身包裡的地圖取出攤在桌上:「今天去這區,為什麼計程車不開進去,而且我發現附近的公車都繞過這社區不肯停,公車站都在很遠的非住宅區?」

「喔,那是因為那個區域在從前曾是賤民區……」

「賤民區?」

「單桑,在還有武士的時代啊,日本對於階級的分隔可是很嚴格的,職業相關的人則是會住在一起形成一社區,不同職業的人都住在不同的社區,子承父業,所有人都沒有選擇職業的權利。」

「當時日本平民以職業分成四種階級,「士農工商」,「士」是武士,「農工商」是一般的老百姓。」

她的手指在紙上挪移:「當時京都的中心是皇城,皇城附近是王公貴族的住所。這一區是現在的祇園也就是風月場所、伶人聚集的地方。」

「這一區是武士的社區……沿著山勢往北的這個大區域則是出家人的地盤……」

「然後,這個離主要的中心區不會太遠卻相對偏僻的區域,就是賤民的社區,或者被稱為「部落」。」

「在還沒有廢止之前,賤民又被稱為「部落民」,不歸類於一般平民之內。所有從事宰殺動物、製作皮草的人,或是從劊子手乃至在戰場上處理屍體的人都是賤民,只能世世代代都住在賤民區裡,這些人因為職業輕賤的關係又被稱為「穢多」,另一種像是乞丐和罪犯則是被稱為「非人」。」

「妳看,這個區域不是三面都被河圍起,另一面則是兩條大馬路交會處?在還沒有廢止賤民階級前,附近沒有道路,只有一條小徑能夠到達,這個還是稍微高級點的穢多住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像是這裡,」她指著另一個河中洲,「這裡也是賤民區,從前連橋都沒有,想要出來得靠著小船。那是一般人不能也不會接近的地方,非人住的地方。」

「可、可是,妳剛剛不是說被廢止了嗎?」

「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廢止了,現在已經沒有部落民這個職業,所有部落民都成了新平民,但是啊,人們還是可以從他們的居住地址分辨他們是不是賤民喔。」

「我真的不懂……不是已經廢除了嗎?為什麼還會有歧視呢?」

「嘛,妳太天真了,日本是很講究門戶的地方。很多家庭都不會和祖先為部落民的人聯姻,如果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未婚夫的籍貫在部落裡的話,通常都會解除婚約的唷。還有啊,一些比較好的學校都不接受戶籍在部落的學生,所以這些人的後代很難進入好的學校。」

「啊!這樣太不公平了!」

「後來政府有實行很多措施試著消除這種歧視,像是這些新平民遷出後可以自己改戶籍,可是對還住在裡面遷不出來的人就沒辦法了。很多人想盡辦法就是要搬出來,可是因為祖業希微的關係,很多人存了一輩子都存不到能夠搬出來的錢呢。」

「大家不能寬大點嗎?現在是什麼時代了……」

「唉,偏見是沒辦法那麼容易就消除的。尤其是京都,京都人很重視門第,更是不可能去除這樣的偏見,妳看,連計程車都不肯開進這些新部落了,更何況交友,很多人連跟住在裡面的人說話都不肯的唷。」

「那、那百目為什麼會住到那裡?他是外國人吧?」

老闆娘側頭想了一會兒,最後仍是搖頭:「這、我不清楚耶。他原本和女兒從這裡搬出去後在荒神口開了間按摩院,兩人當時也住在按摩院裡。才過了半年便將按摩院搬到市區中央,然後住進那個社區。」

「不過啊,很多不清楚情況的外國人會住到那裡,因為那裡有很多老房子,房價又便宜,所以就傻傻的被坑了。」

「可是,我看那裡的屋子都有很大的院子,房子也都整理的極好,幾乎不輸祇園這裡的房子……」

聽到自己的屋子被拿來和部落裡的房舍相提並論,老闆娘臉色一下子便黑了。

「單桑,和妳聊天很愉快,我有事先忙去了。」

老闆娘起身對她點了頭便離開了,單慈這才了解到京都人的偏見有多嚴重。她真的覺得那裡的房子不像是輕賤的人所住的地方,反而有種尊貴的氛圍,像是落魄的王公貴族所居住的地方。

■ ■

她一大早便出門了。

過了馬路後,她注意到社區的路都鋪著碎石子,卻被打理的十分整潔,連一根雜草都見不到。巷口遇到位正在掃地的老婆婆,她張著缺了牙的嘴,很有元氣地和單慈打招呼,令單慈想到她那位辛勤了大半輩子的外婆。

七轉八拐,這日她才有心情打量周圍的屋子。這些屋子都是雙層樓的和式建築,黑木白牆,二樓皆有黑格子窗格。家家戶戶都有個可愛的小院子,有些房子還用竹子做了籬笆。她很難想像這在百年前曾是賤民的居所。

而百目的居所大概是所有屋子裡最大最氣派的吧。

她敲了門,不久後文姬便開了門讓她進入。

昨天太緊張未能好好觀察百目的家,今日她睜大了眼,跟在文姬後走在小石子鋪成的路徑上,兩側幾株蒼勁的松樹,樹底則是一整片蒼翠的苔。

但讓她有些在意的是頭頂兩株松樹間有張大網,雖然在高處走過不會沾身,但網中一隻拳頭大的白色蜘蛛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轉過屋子後便是個帶了個小池塘的日式庭院,單慈看得出百目必定很珍惜這個庭院,花草有致,只可惜院中不時有蛛網攀延園木間,大煞風景。

單慈很討厭蜘蛛,看到蛛網亦會讓她寒毛直豎,她料想大概是百目近期身體不適的關係所以才會任由這些可惡的蜘蛛到處織網。

早上陽光盛好,她一進院子便看到百目坐在廊下曬太陽,今日他氣色較昨日好了許多。

「早安,早餐還沒吃吧?」

毫不意外地看到百目搖頭,她也不客套直接便拎著買來的菜進了廚房。

百目的雙層屋子被隔出八間和室房,其中五間都是書房,除了書架上的書,屋裡到處都是書,東一堆西一堆凌亂非常。

昨日她剛進屋時便差點被隨意亂擺的書堆絆倒,當時百目還輕聲解釋:「抱歉,文姬還沒學會將看過的書歸位,平常都是我在收拾的,可是現在看不到書也沒辦法歸類放回正確的書架上,就委屈妳在這麼亂的地方待著了。」

她無所謂,倒是百目被書堆絆倒幾次後就安分當個病人不再笨手笨腳的想要幫忙。

等三人用完早餐後,單慈將百目父女安置院裡讓他們曬曬太陽後,便花了一整個早上整理屋內。

單慈喜歡做這些雜務,一面用抹布擦著褟褟米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百目的家少了個女主人,這樣的想法不斷浮出腦海,她莫名對此處感到股熟悉的歸屬感。也許可以……文姬很安靜不會吵鬧,她也許可以留下來,讓這個家更完整。

忙了大半天,下午百目又昏昏沉沉地發起高燒。等百目的情況穩下進入昏睡時,她便到院子裡拿了根樹枝將無處不在的蛛網纏起。

一面工作著,她一直聞到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可繞了一圈卻找不到香氣的來源,而院子裡亦一株桂樹也無。

另一個奇怪的地方是,院裡的蛛網裡都沒有蜘蛛,整個院子裡似乎只有那隻白色的蜘蛛,就是看到她也不躲,大喇喇盤據橫越路徑上方的大網中央。

討厭的蜘蛛,她小時候曾被蜘蛛咬過還發了高燒,從此恨死蜘蛛這種害蟲。

她從樹叢裡拉出一根又長又粗的樹枝,將上頭的枯葉拉掉,目測應該可以打得到那隻蜘蛛。她走到蛛網下和那白色蜘蛛對望,她似乎可以感覺到那蜘蛛正冷冷地用複眼看她,卻仍是一動不動地如高傲的女王。

看著看著,她只覺得非常噁心,抓起樹枝便將雪白的蜘蛛打落蛛網。打落蜘蛛的同時,單慈的腦海裡似乎掠過一聲尖銳的慘叫。

巴掌大的蜘蛛落在地上縮成一團,她抓緊樹枝便要當頭打下,身前卻被一襲粉影擋住去路。

文姬從院子跑來擋住她,蹲下用雙手圍住蜘蛛同時怒視她。這是第一次她看到文姬有除了空洞以外的表情,一張臉皺成一團更駭人了。

蜘蛛爬上她的掌心,小女孩將手掌圍起球狀將蜘蛛圈在中心,但蜘蛛太大小孩的手太小,幾隻細長的蜘蛛腿滑出指縫。

「小心!不能碰,會被蜘蛛咬的!」她驚叫,拿著木枝想將蜘蛛從女孩手中打下,小女孩卻左避右避最後從她身旁鑽過,滑溜得如條小魚。

「回來,太危險了!」她追著小女孩往屋子的方向跑。

等她跑到屋子處,正好看到文姬將蜘蛛放在牆角,蜘蛛先是呆了一呆,等她趕到時卻已經張開長腿用讓人發毛的律動方式消失陰影中。

「跑到那裡了?」

她提著樹枝找了許久都找不到蜘蛛的蹤影,這才回到廊下,俯身對著小女孩嘆了口氣。

「手給阿姨看,讓阿姨看看妳有沒有被壞蜘蛛咬,好嗎……」

話還未完,小女孩卻轉身便跑,像是躲避她一樣,一直到離開前都沒有再看到她。

不知道這女孩究竟有什麼問題,她都已經試著向她表達友好,那孩子卻護著一隻害蟲然後對她發怒,好像那蜘蛛比人還重要。

文姬不懂蜘蛛有多恐怖,或許要親自被咬過一回才會知道有多痛。

天色漸暗,她從門外望著一人高的女牆,不禁感到頹喪。雖想和百目的養女培養好感情,卻似乎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後母難為,她還沒當上後母就能體會話裡的無奈。

■ ■

文姬躲在樹叢裡如頭受驚的小貓,直到那女人離開後才小心地從矮草間鑽出,身上沾滿草屑。

怎麼辦?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可以聽到牆外許多陌生的呼吸聲,院子裡的空氣也隱約滲進惡臭,唯有那道桂花香還苦苦支撐,卻驅不走逐漸往屋子處擴散的瘴氣。

她想了想,跑進屋子裡翻著百目的電話簿,最後找到那個重要的號碼。

她撥了電話號碼,話筒裡卻遲遲沒有回應,她最後頹然地放下電話。

怎麼辦、怎麼辦?他們越來越近了!

牆壁發出絲絲寒氣,空氣也變得沈重凝著,她跑進百目睡著的房間蹲在床邊看著養父。只見他辛苦地張嘴喘氣,眼睛卻是痛苦地緊閉像被魘住一般。

怎麼辦、怎麼辦!文姬用小手拉開沈重的被子,試著將百目拉起。

今天來的那個女人不但將百目的結界都破壞掉,連院子裡的蜘蛛網屏障都毀掉,甚至還打傷銀。

於是傍晚天色還未黑,那些想找百目麻煩的妖怪通通都來了,太多了,文姬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實在感到很害怕。

百目太沉,她怎麼也拉不動他,雖然沈重的被子一拉開百目的呼吸便順暢許多,但隨著氣溫越低,他不禁縮起身子發抖,文姬學著那女人的樣子探他額溫,觸手便馬上放開,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裡焦躁的走動。

好燙!好燙!怎麼辦?怎麼辦!

她想了想,跑到外邊將一堆佛典搬來,從裡頭翻出幾本珍貴的手抄本疊起讓他枕著,又到儲藏室翻出一個堆滿灰塵的盒子,將裡頭的直衣拖出蓋在他身上。

不久,百目的呼吸漸平穩,人也不再抖了。

文姬有著小動物般的直覺,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小臉也害怕到失去血色。但她還是固執地面朝窗門跪坐在百目身前,雖然她也不懂自己能做些什麼。

這個人、這個人是她最重要的人……她、她不要再失去了,這一次,她要親手守護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

那些貪婪的呼吸聲已經來到很近的地方,窗外無數幢幢黑影遮住未圓的月。

「將鑰匙交出來!」

「不交出來我們就吃了你!」

「鑰匙!鑰匙!」

「不老不死的泉,不能由人類獨占!」

「吃了你!老子要吃了你!」

鼓譟、磨牙的聲音透過窗櫺飄入室裡,文姬知道若不是妖怪的數量太多而鑰匙只有一把,他們也不會光在外頭叫囂。

冰涼的手指搭上她的肩膀,文姬受驚想要跳起卻被壓下。

「是我。」

有著銀髮紅眼的絕麗美人從天花板輕巧地落下,一條腿卻是不便於行,她恨恨地啐了一口:「那個可惡的人類,改天讓我吃了她。」

文姬再也忍耐不住,撲上緊緊地抱住冰冷的女人。

銀髮麗人的身體硬邦邦的,胸部也沒有女人應有的豐滿,只因她無須哺乳後代。但文姬卻覺得她比任何女人都還值得信任,雖然她總威脅著要吃掉她,但文姬知道她只是裝腔作勢。

「真想吃掉妳,臭臭的人類小孩。」

她輕輕回抱發抖的孩子。她總困惑人類的孩子為什麼會軟的像是棉花一樣,她實在很怕手力一大便會壓壞這麼軟的小孩。

銀從來都沒有養過小孩,應該說,她連自己的小孩都無法照顧,如果不遺棄剛出生的孩子,她便會將剛產的卵當成糧食吃掉。

她的種族便是如此,所有族民皆獨來獨往。她沒有父母,一出生便被遺棄在人類不要的廢墟裡頭,躲著所有想要吃掉她進補的妖怪,吃著比她更弱小的妖怪慢慢長大。

等她長大了,偶爾見到族人時她才發現自己和族人不同。

她是白子,自然界早該淘汰的失敗品,但她卻躲在陰暗處自己活了下來,甚至豔名遠播,每當月圓時便會因生理需求,整整三個夜晚會和被她吸引來的同族交媾,然後將沉浸在高潮裡的公蜘蛛吃掉。

在蜘蛛的世界裡,女性遠比男性美麗、強大也更長壽,卻也更不容易被滿足。於是她時常吃掉各種蜘蛛,很少有機會產下卵。

當她第一次產下一枚卵的時候,她確實煩惱了好一陣子。

吃、不吃?或許是白子的關係,她並沒有一下子便遺棄產巢,也沒有將卵吃掉。她是很想吃啦,但是她卻很羨慕人類能夠扶養小孩,那種親子關係對她來說既陌生又奇妙。

但她守著蛋不到三天便就要要發狂,她想吃、她好想吃!

正當她打算將蛋打破吃掉的當下,那個人類卻突然插話。

「那個、如果妳不介意,孩子可以讓我幫妳養嗎?」

她這才嚇了一跳,實在是這三天太過煩惱,竟沒注意到廢墟裡住進一對人類父女。

「你、你看得到我?」

「嗯,可以嗎?讓我幫妳將蛋孵化。吃掉就太可憐了。」

「又不是你的小孩。」

「孵化後就是啦,反正文姬沒有兄弟姊妹頗孤單呢。」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類。」她從天花板躍下,繞著他打量這個新住客,就算以蜘蛛的審美觀來看,這人也好看得近乎妖異。

「我問你,你覺得我美嗎?」

「如果妳不美的話,這世上就沒有美人了。」

「那你要和我交配嗎?」

「不要。」

「為什麼?」

「我的女兒不能失去爸爸,對吧,文姬。」

她這時才發現他身後躲著一個小小的人類小孩,怯怯地將頭埋在他身上不敢看他。

「抱歉,文姬因為曾受過人類以及妖怪的襲擊,所以很怕生。」

「喔?」她聞了聞兩人身上的味道:「你才不是她親生父親。」

「就算有血緣關係的也不一定會是親人。」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專門喜歡撿別人不要的孩子?」她繞著男人幾圈,最後決定測試這個男人是否心口如一。

「我們來訂個契約吧。我可以將我所有的卵都給你,可是你只能死在這間房子裡,將身體留給我讓我吃掉。」

「可以唷。」男人倒也爽快。

於是男人帶著小女孩住了下來,將廢墟般的屋子重新整頓成今天的模樣。

她總在暗處看著男人為女兒梳頭,教會她認字,兩人親密得讓她感到很羨慕。她從來都沒有養過小孩,也從未體會過親情,但是偶爾半夜看到女孩踢被也會偷偷下來幫她蓋好。

曾幾何時,她對這個軟軟的小傢伙有了感情。

她是自己親生孩子的姐姐,如此推算,這孩子也算的上她半個女兒。

雖然她無法養育她、照顧她,但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保護她。

「文姬,聽我說。」她捧著女孩的臉仔細囑咐:「妳知道百目的鑰匙在哪裡吧?帶著鑰匙去躲起來,其他就讓我應付吧。」

小女孩的眼睛像兩面鏡子映出她蒼白的臉,她身上仍是傷痕累累,此時此刻卻只能強撐著讓她得以逃跑。

可惡,月圓前因為情慾高漲的關係,卻也是她最缺少防備、最虛弱的時候。如果她不是在這時機,她也不會被那人類女人打中,也不會讓這些低級妖怪逼到這種地步。

織出夢網是非常細緻的工作,因此她雖然只傷了一足,她便連一張夢網也織不出來守護這間屋子,都是那個可惡的女人的錯!

驀地,她聞到一股很香的腥氣,幾乎是無意識地張嘴便要咬下。僅存的理智卻警告她不可鑄下大錯,她一回神小女孩的手臂已經含在嘴裡便趕緊放開。

「妳做什麼?」

她的唾液可是劇毒,小女孩的手果然馬上犯紫發腫,但她卻又將腫得像紅蘿蔔的指頭咬破遞到她嘴邊。

「笨蛋!」她粗魯地將女孩推倒後便從身體長出兩對手,四對手腳沿著牆壁攀上天花板,在窗前倒懸對著窗外發出威嚇的嘶嘶聲。

窗外的妖怪更吵了,誰卻也都不肯先行破門而入,就怕背心露出破綻成了螳螂嘴裡的蟬。

外頭的妖怪越來越多,形成微妙且危險的平衡。銀知道,這平衡維持不了多久便會破局。只要有實力遠勝眾妖出現,便如無頭蒼蠅有了頭,這些妖怪會一湧而入,她們很快便會被撕成碎片。

她是妖怪,不是人類那種反反覆覆的生物,既然她打算要守護這對父女她就會進行到底。

只要撐到天亮即可,但清晨實在太遙遠。於是銀下了決心,從天花板跳下落在小女孩面前。

「將妳的力量借給我吧。」她低頭請求。

文姬將手湊到她嘴邊。

「不是這種借法。」她將頭偏開,雖然實在很想一口咬下:「跟我訂契約吧!」

契約是有力量的。和力量越強的人訂契約,契約完成那霎那所併發的力量便會越大。

靈魂破碎的人類小女孩,這真是糟糕無比的抉擇,豔麗的女人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但此時此刻,她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來吧。」

她抓起女孩的手往掌心劃開一條血痕,又將自己的手掌也割開一深痕,掌心相對血相混的那霎那兩人皆打了個寒顫。

「在心裡跟我一起唸。」她張口,用蜘蛛的古語唸出一串結契的符文,語言流進文姬腦中,她跟著以人類的語言在心底重複。

同一時間,兩人腦海中皆湧進對方的記憶,大量的資訊衝擊著對方的靈魂,一大一小,兩人的眼底都空洞得彷彿失了魂魄。

「妳、妳不是……」等銀髮美人回神,身上的傷痕已然痊癒,小女孩倒在地上彷彿死去一般。

她顫顫地伸手往女孩身上探去,卻沒注意到窗外已經沒有妖怪吵鬧喧嘩,四周宛如暴風雨前的平靜。

她觸到女孩的那霎那,木門以及木窗被強大的妖力轟開,銳利的木屑如箭般飛來。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她的血眸中隱現沈重的絕望,仰天發出尖銳的鳴嘯。

■ ■

百目在一片廢墟殘屑間醒來,一時以為還在夢境中醒不過來。

晨光斜照,地面上的玻璃銳角反射銀光,榻榻米上有條直能看見底板的深痕危險地停在他的身前。

再多個幾吋,他就身首異處了,他不禁摸了摸發涼的脖子。

地上蓋滿紙屑,他坐在像被颶風刮過的廢墟現場,門板已然成了地上的木屑。從毫無門窗遮攬的寢室中望出,院子裡亦是一片狼籍。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百目兀自頭昏腦脹,他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終於,他慌忙地摸上胸前,隔著衣服那塊玉石仍在原處,他鬆了口氣,鑰匙沒有被奪走就好。

但是,他似乎忘了更重要的事情。

他努力地轉動因高熱而遲鈍的腦袋,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想起違和處:他看得見了!

不對,還有四天他才能拿回自己的視力才對,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他驚慌地摸索胸前的袋子,驚懼地發現那個象牙小盒竟然不見了。

還有文姬!文姬在哪裡?

廢紙堆裡露出櫻色的和服一角,他膝行過去將女孩從紙堆裡抱起。

女孩身上插上許多木屑,淌下的血將地上的紙屑染紅如櫻淚。他顫著手探她鼻息,過了好一會兒,他呼了一口氣,還好她只是脫力睡去。

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他仔細端詳養女的面容,只見她額上多了道很淺的朱印。

契約?他環視一整室的狼藉更感一頭霧水。

究竟,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銀--銀--」

唯一能夠說明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就只有銀了,可是她究竟跑到哪裡了?

他抬頭,一條蜘蛛絲在晨光下泛著銀光。

那隻蜘蛛在做什麼?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許久發現自己沒有看錯,百目忍不住爆出大笑。

■ ■

單慈呆看著倒了半面的女牆,從中往裡望去,只見一片殘枝落木,而屋子的門窗全毀,裡頭的人亦看得清楚。

裡頭的人竟然還捧著肚子笑得很大聲,看來是沒有什麼大礙了,但這到底怎麼回事?

掃地婆婆站在她身側好奇探望,許久才發出嘖嘖聲響。

「又來了唷,本來還想說靜了這麼久說。」

「又來了?婆婆,這是什麼意思?」

「自從百目桑收養文姬醬後,他租的房子被毀了好幾次唷,後來都沒有人肯再租他房子了,就只能搬到這裡了唷。」

「搬來之後,房子也毀過嗎?」

「毀過一次呢,那次比這次還嚴重,整個房子都倒下來了唷。可是百目桑笑笑的將房子又重新蓋起,全都是自己動手,比以前的房子還大院子還漂亮唷。」

「沒有報警嗎?」

「這種事情警察才不管呢,而且百目桑的前科太多了,之前每次警察都找不出原因,現在搬到這裡警察根本連來看都不會過來吧。」

「這樣啊……那、那我進去看看吧,婆婆就不要進去了,危險。」

「我繼續掃地了,如果需要幫忙再叫我一聲唷。」

她小心地踏進牆內,周遭像是被颱風刮過一樣,但颱風能颳倒牆壁以及製造出這樣的災害嗎?

屋子實在太亂,她沒有脫鞋直接便踏進沒有門窗的屋裡,這時百目已經停下笑聲,抱著小女孩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

「一隻蜘蛛想用自己的蜘蛛絲上吊,那種景象我怎能不笑?」

「還有妳那是什麼模樣?真是……」

她皺眉,百目該不會受到太大的打擊連帶著神智都不清楚了?但她從未看過百目笑得如此開懷,整個人彷彿都亮了起來,像是陰天裡的一道陽光,她不禁看得呆了。

但這時百目注意到她,面色一沉,又回到先前的疏離模樣。

「早安,單小姐。真是失禮,家裏不小心弄得這麼亂。」

「你、你的眼睛好了嗎?」

「承蒙關心,今早可以看得見了,身體也好多了。」

「這樣啊……」她低頭看到他懷中的小女孩,不禁驚呼:「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百目垂眸,輕輕地撫摸她的頭嘆道:「這孩子救了我。」

「這些傷口要趕快處理啊!」

單慈跑進內屋找了找,沒多久便抱著保健箱回到百目身邊,跪在床邊幫小女孩拔去木刺上藥。

百目靜靜地看著她專注的動作,視線卻是散煥,試著推測出事情的真相。

「還好都不深,這樣就可以了,不過她睡得還真熟。百目?」

「嗯?」

「這裡發生什麼事情?要報警嗎?」

「……不用了。單小姐,我的眼睛和身體都好了,很感謝妳這幾天的照顧。」

「不、不用道謝啦。」

「但是,我必須知道昨天妳是否打壞了什麼東西?」他近乎嚴厲地望著她,單慈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下午打破一隻花瓶、拉壞幾條繩子……」

「還有嗎?」

「沒、沒有什麼……就、就在整理花園時差點打死一隻蜘蛛……」

百目閉了閉眼,他大概知道事情怎麼發生的,但還是不清楚為什麼那些妖怪會放過他們。

銀會變成那種模樣,他猜得到銀情急下必定和文姬簽了式神的契約,但因為文姬體質的關係根本沒有用,更別說要退治那麼多妖怪。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但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確認。

「我口袋裡的一個小盒子……妳拿走了嗎?」

「啊。」她臉一紅,從隨身包裡掏出小盒:「昨天看你睡得熟就幫你換了衣服,洗衣服時看到這個盒子隨手收起來,回到旅館時才發現忘了放回,真是抱歉。」

很好,他知道自己現在為什麼能夠看的到。他和蜘蛛簽的契約有距離限定,兩方超過一定距離會失去效用,所以他的視力便暫時恢復。

「謝謝。」他鬆了口氣,接過象牙小盒放進懷裡。

「百目,為什麼……為什麼文姬受傷了你卻不擔心?」單慈終於忍不住問了。

百目凝視著文姬的睡顏,過了很久才回答。

「這孩子比妳想像的堅強,靈魂的傷遠比身體的傷還要難癒合。至於這種程度身體的傷對她造不成多少傷害。」

單慈聽不明白,只感到百目的話語中有她難以觸及的孤寂。

「那,這裡怎麼辦?」

「回去吧。」百目起身,隨手將她拉起:「那件和服請帶回去吧,我和文姬都感謝妳這幾天的照顧。」

「等等,那你呢?」

「這裡暫時不能住人,我去朋友家待幾天再回來。」

「朋友家啊……」單慈頓感落寞,原來他在這裡也有朋友可以求助。

「走吧。」他抱起文姬,用眼神示意她先走:「妳住哪裡?我先送妳去搭計程車。」

「那這房子……?」

「到朋友家修養一陣子,之後我會再回來將屋子修好的,畢竟這屋子對我和文姬都很重要。」

「喔。」

單慈也不知道心情為何會如此複雜,有些失落卻又有些開心,畢竟百目肯跟她說這麼多話,他們的關係似乎好了很多。

至少有進步了。於是,她離開文字居的時候步伐輕快許多,懷裡抱著她和百目擁有的重要回憶,就這麼飛回台灣。

(後記)

百目帶著文姬從友人家的後院趁著友人不在的時候敲開窗子,就這麼住了下來。

他當晚便又失去視力。

還好友人家的存糧不少,他勉強煮泡麵開罐頭,終於撐過失去視力的時期。

「我說你啊,好像就這樣住下來也不錯?不打算回去了嗎?」一週後,銀指著他的鼻子罵。

他離開屋子的時候隨手帶上銀,從那之後,每一天銀都試著自殺卻不成功,最後便只能頹然放棄接受自己目前的模樣。

「銀,妳這樣好可愛。」他用食指摸摸她的頭,銀氣得一口咬上去。

百目微笑的任由她咬自己的指頭洩忿。

可惜她實在太小,身高僅三寸高,人的皮膚對她來說便厚得咬不下去,百目笑吟吟的放手讓她咬。

「你騙我。」銀抬眼淚訴。

「我可從來什麼都沒說過喔!」

「她根本就不是人類!」

「我什麼都沒說過喔,她就只是我的女兒罷了。」

「你、你……嗚嗚……我現在可以理解賽巴斯欽(註)的悲痛了。」

銀是夜晚活動的妖怪,閒來無事便追起深夜放送的動畫。當時讓她笑不可抑的第二季結局現在只讓她感到一股感同身受的痛,早知道當時就別笑得那麼大聲。

和那萬世不得翻身的悲慘結局相比,她也沒有好到哪裡。

妖力全失,就是幻化成人也僅有三寸高。而且這樣的情況恐怕會維持到文姬死去才能解脫。而就她目前所知道的真相來看,要等到文姬去世,她還不如上吊算了。

「還有啊,究竟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情?既然不是妳趕走那些妖怪的,那究竟是誰?」他趴在桌上和銀平視。

「哼。」

然每次觸及這個話題,銀便偏頭不語,百目再怎麼問也問不出答案。

反正,人沒事就好,百目溫柔地凝望坐在角落讀書的女孩,只要她能像現在這樣繼續呼吸、讀書,其他的問題都不重要。

「銀,拜託妳了,就繼續守護文姬的平靜吧。不管她變成怎樣,都還是我的女兒。」

「你看我這樣是能做些什麼啦!」銀氣得跳腳。

「嘛,到我死後,作為回禮,妳就吃掉我的身體吧。希望這樣會讓妳感到好過些。」

銀抬頭和他對望,許久才又舉著拳頭暴跳。

「少給老娘說得那麼煽情。什麼回禮啦!你原本就答應過我,死後給我吃掉的。」

「呵,走吧。」

「去哪裡?」

「文姬,我們回家吧。」

「哼,早該回去的,你都快將別人家吃空了。」

「呵,我還嫌吃得不夠呢。」

「還有啊,我告訴你,不管有沒有回禮、還有沒有妖力,我都絕對不--會--管--你--們--的--事--情--的--哼!」三寸小人兒跳上他的肩膀,繃著一張豔麗的臉。

「銀啊,我該教妳傲嬌兩字怎麼寫……還有啊,就算妳怎麼咬也沒有用的啦,好癢。」

他牽起小女孩的手,兩人撐著一把傘走進冷冽冬雨中。

對了,還有一間屋子等著他們重建呢。



(註)日本動漫《黑執事》裡的人物,這裡引用的是《黑執事II》的結局。

【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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