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3

南離之書 第五章 水鏡

殿裡玄色柱子整齊地支起挑高的木樑,寬廣的玉階上方、竹簾後方是鳳雛的玉座,階下近百位政官正爭論不休。

她支頤,坐在高座俯瞰底下一排排相對跪坐的政官,中間的細竹簾模糊底下官員的視線,於是她便毫無形象地趴在玉座的把手上,任由純金丹鳳頭冠歪了一邊,赤色的流蘇垂落額角遮住琉璃色眸子。

無聊地打了個大哈欠,她瞇起眼睛,也不管一邊靜坐著的「王弟」像個老頭子一樣坐的挺直,她趁著早朝官女不在身邊大方的補眠。

自從冠禮後,她便得每天上朝,聽一堆老頭子吵吵鬧鬧整個清晨。

鳳凰是無實權的,卻仍是必須每日上早朝聽官員討論政務,這是鳳凰對朝官表達敬意與支持的方式,教導她的鳳師是這麼說的。

所以她天都還沒亮便被侍女挖起來盛裝打扮,然後在這裡無聊地坐到早朝結束才能回宮吃早飯。

而且這裡的早朝跟她在電視劇上看到的不同,不是一群人整整齊齊地對著階上人報告朝政,而是一群老頭子分成幾堆討論,將殿堂弄得像菜市場一樣,不時還有老頭子跳來跳去用手中的玉芴敲對方頭的情況。剛開始她看得一頭霧水完全無法想像這種早朝模式,但一想到他們其實是一群鳥後便釋然了,想像一大群不同種類的鳥兒聚在一起開會討論的情況就是如此吧。

玉階下有三張空出的梨花木椅,那是三公的座位。

通常三公都必須在早朝上聽取各部的匯報並指揮朝堂秩序,但自從前代鳳凰仙逝後他們便紛紛找藉口不再上朝,這個年邁那個腰痛,於是至今三張座位仍是空懸,其他官員也不敢說什麼。

但就算她這樣什麼都不懂的人也能感覺到三公之間並不和睦,朝廷的勢力也明顯依著三公而分派系。

三公之一的邵見公--也就是她曾經見過的白面包公,似乎是三公中勢力最大的,青寰和現在喬裝成王弟的少年青釉都是他的兒子。

她將目光落在一旁的「王弟」身上,撇了撇嘴角。

那日的冠典後,容氏曾領著青釉來覲見她,她當時還故意讓他跪了很久才喊他起身。

一見到這人她便知道為什麼王弟是由他來喬裝。他和弟弟青寰完全兩樣,一張素白的臉上搭上扁平五官,不多看個幾眼根本讓人記不起他的長相。如此不起眼的人,不突出的五官和不高的身段讓他裝扮起來分外容易,又正好是三公之一的邵見之子,這個角色讓他來扮演再適合不過了。

他一但卸下王弟的裝容,平常的青釉公子是個無精打采、就是讓他跪著也會跪到睡著的人,聽說他父親對他也很頭痛。

不管什麼時候看到他,他都是睡眼朦朧、不管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的模樣,但只要裝扮成王弟的模樣,他倒是扮的有模有樣,怎麼看怎麼討人厭。

她冷笑,她和這個假王弟都只是魁儡,除了魁儡之外什麼都不是。

冠名大典之後,許多官員都送來賀禮,三公卻一直都沒有動靜,彷彿還在觀望局勢。

先謀而後動,等著其他人先忍不住踏出第一步再採取行動,離迦古魯在心底暗罵一句,這些討厭的老狐狸。她可以感到朝廷的局勢僵持在三公手上,所有官員也正緊張的等著三公先動。

早朝結束,離迦古魯在官女的擁簇下回到寢宮,稍做梳洗換下華服,用過早膳後鳳師便會來到寢宮授課。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課,從大陸的地理和歷史乃至各地區的語言都在授課範圍,還有似乎永遠都上不完的禮儀課更是讓她時常想要裝病逃課。

她有三位主要的鳳師,一位教授禮儀、一位教授語文、一位教授歷史以及地理。她不喜歡禮儀課,但怎樣都比不上時常讓她上到臉色發青的語文課。

透過地理課,她終於弄懂了這個世界的大陸形勢--雖然只是最基本的。

這個世界的中央只有一塊被稱為中洲大陸的陸地,中洲外則有四海。大陸中央有片佔地五分之三的森林,森林中有聖獸麒麟,而森林外則被人族分成四十九個國家。

大陸的西北角有片高原,內有雪山之國,那是個傳說中與世隔絕的聖地,歷代雪山之王據說都很睿智。

大陸被四海所包圍,浮空島串則是在南海的正上方,上面棲息著唯一的鳳凰--也就是她本人。另三海是鮫人的地盤,被青之一族所統治。

這個世界擁有眾多種族,於是各種方言交錯雜會,光在浮空島上就有超過百種的方言,還好她是鳳凰,原本就懂得所有的方言。但是大陸上沒有統一的語言,各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官方語言,身為鳳雛,她必須要懂得所有的官方語言,這樣使官來訪時才不致失禮。

「不能找人幫我翻譯嗎?」她曾經綠著一張臉這麼問,實在是各種語系相差太大她學得很痛苦,她又沒有語言天份。

「丹曦殿下,您是鳳凰,鳳凰天生就舌燦蓮花,語言定是難不倒您的。」當時鳳師這麼恭敬的回應。

喔,是這樣的嗎?

才怪!她苦著臉唸著饒舌的音,沒兩個字就舌頭打結,幾堂課下來,鳳師的臉皺的比她的更苦。

有時候她會懷疑,他們莫是找錯人,她一點傳說中的鳳凰的架勢和天份都沒有。

容氏仍是動不動就說「前代鳳后再難的語言一學就會」、「前代鳳后妙語如珠」、「前代鳳后能在殿堂上和眾多外國使者雄辯」,逼著她要好好學習不要壞了鳳凰的威名,時常將她氣的連原本會的話都說不好。

前代鳳后……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離迦古魯漸漸對她的前代感到好奇,宮女口中的她英明睿智且具威嚴,夢中的她卻是那樣驕傲霸道。

但比好奇更多的是恐懼。她對前代鳳后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也許是因為當她作著那些夢境時,鳳后的情感悄悄地滲入她的深處,像是某一部分沉睡著的她正緩緩的甦醒,她恐怕自己會變成和原本的自己不一樣的人。

她不想變、不想忘記彼界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忘記墨書。

想到此,她又重重嘆了口氣。

她趁著課間空檔到長廊上喘口氣,憑著欄杆俯瞰下方密密相鄰的殿堂。從長廊這角往下望,下方可見御膳房的後院以及環廊。平時她喜歡看底下美人侍女輕飄飄的像仙女一樣,宮裡的男人女人一位美過一位,她很快便發現注意到了,鳥民對於儀態的要求很高,極力追求低調奢華的美感。

只有她的寢宮裡的侍女都打扮古板,美色也不如其他殿堂當值的侍官。

剛到浮空島的時候,她的審美觀還是地球人等級所以被閃得眼花撩亂、分不出美醜,現在習慣了才注意到自己寢宮的侍女確實在美貌度不如其他侍官多矣。

這樣也好。她在自己的寢宮的穿著也越發隨便,她總散髮僅用額環固定、身著一襲樸素的月白長衣,赤腳,腕上僅一對樣式簡單的翠玉。容氏唸了她幾回,她現在已經能夠將容氏的碎唸一律當成耳邊風,只要容氏不注意間,她便趁著空閒往無人的角落躲順便跟宮女玩躲貓貓。

就如同這時,寢宮裡已然兵荒馬亂,她卻悄悄地翻過欄杆躲在樹叢裡,壓低身體往御膳房貓身而去。

她餓了,自從她當過遊民後,對她而言,沒有什麼比填飽肚子更重要的事情了。

即使現在貴為一國之雛君,她仍是珍惜能夠吃飽的機會,有得吃便是福,每次容氏讓人將一整桌的剩菜撤掉她都好心疼。為了不浪費食物,她決定翹課溜進御膳房找先前早膳的剩菜填腹,絕對不是她對早膳裡某盤翡翠菜捲念念不忘。

御膳房後有一小片專種香料的菜圃,當她終於穿過菜圃、躲躲藏藏溜進御膳房的後院時,才剛踏入長廊卻聽到一抹細細的哀哭聲。

離迦古魯沿著哭泣的聲音,繞過幾根柱子便看到一位綠髮雙髻的妙齡少女蹲在角落哭泣。

「咳。」

本想繞過她,但既然看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少女驚慌地抬起頭,臉上猶自掛著淚珠,眸裡藏著兩汪碧水、頰色宛如桃花盛開,即便年幼卻是我見猶憐,離迦古魯不禁在心裡暗讚這少女的豔色。

少女慌張的擦淚,一面一疊聲的道歉:「這位姐姐對不起,儂、儂只是、只是……」

語音驀斷,她愣愣地盯著離迦古魯半晌,本來不小的眼睛越睜越大。

「丹、丹曦殿、殿、殿下……」

她撲通一聲便重重跪地,膝蓋磕在底面發出重響,光聽聲因離迦古魯也覺得很痛,怎麼這個地方的人動不動是又跪又磕頭的?

離迦古魯見她額頭緊靠著地面,纖細的肩膀還微微發抖,便只能暗暗嘆了口氣。

「起來吧,不要再跪了,抬起頭來我有問題問你。」

少女起神時臉色慘白顯示被嚇得不淺,但她仍是眼神清亮、挺著背脊宛如有著好教養的千金小姐。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賤名蕊,隸屬野姓,無姓氏。」

「野姓亦有姓氏,怎麼可能沒有姓氏。」

「奴婢原是外島的鳥民,剛孵化不久便不慎脫巢落到地面,幸好前主人經過將尚小的奴婢帶回篆養,所以奴婢沒有姓氏只有前主人賜與的小名。」

「當初將你養大的人呢?」

她垂著長睫,語音平靜地答道:「每兩年皇島的貴族都會到精衛島群的大姓家挑選可用的侍者,奴婢剛好被皇城總務挑上,奴婢的前主人便將奴婢送進皇城。」

她的聲音裡雖仍帶著鼻音,這個少女已經能夠不讓情緒影響她的對答,她的語音鎮定、態度從容,離迦古魯不禁暗暗點頭。

「你剛剛又是為何哭泣?」

蕊的嫩臉微紅,她小聲答道:「奴婢的前主人待奴婢很好,奴婢感念前主人的恩澤……在這裡也沒有任何熟人所以有點……讓殿下見笑了。」

離迦古魯見她又要下跪請罪,便擰著眉搖手要她不要再跪。

「所以你對這裡很熟囉?」她微笑:「正好我需要一個嚮導,你帶我進去,僅可能低調,不要讓其他人注意到我。」

蕊神色動了動,低眉斂手稱是便引沿著長廊的方向而去。

沒多久便出現幾位有些年歲的女官,她們卻像沒看到離迦古魯從她身旁走過。

蕊領著她從側門進入,一入門便是主廚院,封閉空間氣氛壓抑,她一愣,只見數十位穿著粗布衣罩的廚娘正在木桌邊忙碌。

蕊就這麼領著她大剌剌的從忙碌的廚娘間穿過,廚房裡鍋碗瓢盆相擊的聲音很吵,蕊抬高音量為她介紹廚房裡的一切大小事務。

她指著貼在牆上的紙張道:「每天膳房總管都會讓人捎來隔日的菜單,上頭詳細紀錄殿下一日三餐所有菜餚名稱,這裡便會照著上頭列好的菜單煮食。」

「準備好,傳膳使者便會來試吃和點菜,如果無誤那便會將菜餚運至殿下的寢宮。」

「那剩菜會怎麼處理?」離迦古魯終於問到她來到這裡的主要原因。

「最後的殘餚則會被送回這裡,我們便會將這些食物分食。」

「你們……平時吃的便是那些剩菜?」

「感謝殿下的恩澤,我們實是托了您的福氣才能夠吃到這些皇家料理,這是我們幾輩子都修不到的福氣。」

「那麼,你在這裡的工作是什麼?」離迦古魯見她打扮不似廚娘,忍不住問。

「我的工作便是紀錄下殿下您吃了哪些菜餚、吃了多少,還有哪些菜餚完全沒有碰。」

「然後呢?」

蕊遲疑了一會兒,這才道:「每道菜都由一位廚官負責,殿下一著未碰的菜餚,負責那道菜的廚官便要被處罰。」

「怎麼處罰?」離迦古魯蹙眉問。

「那一餐得禁食懺悔。」

離迦古魯不快地閉了閉眼,她實在很不喜歡廚院內一股說不出的壓抑氣氛。

「我想出去。」

「是。」蕊領著她從另一個門離開,剛出廚院便是一小片翠綠藥圃。

陽光從葉間灑下,離迦古魯舒了口氣,實在是院裡的氣氛讓她感到很不舒服。裡面工作的人都是中年以上甚至有幾位已是拱肩縮背的老婦,她們的目光空洞、神情麻木,就算看到她也認不出她是誰。

有什麼不對勁,離迦古魯感到很不舒服。

「裡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很聰明,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蕊看著地面,撲通一聲又重重跪下:「奴婢不敢答。」

「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鳳雛恙怒。

蕊的睫毛振動,少女的面容上隱隱有著掙扎,過了一會兒她再度抬起頭來時眼神中已然有了堅定的切決--或者說,被逼迫的絕望。

「是。殿下想知道什麼,奴婢知無不言。」

「這裡的廚官除了我之外,皆是耳聾並且是啞子,她們對於外界的事物失去興趣已經很久了,她們的工作只有將規定的菜餚煮好,被處罰的時候便獨自在黑房裡跪上幾個時辰,其他一切俱不關心。」

「是天生聾啞嗎?」

「不是,是前任鳳后……」她重重磕了個響頭,這才繼續:「下令將她們的耳刺瞎、舌拔去,流放廚院。」

「為什麼?」她咬牙問。

「奴婢並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麼,曾聽到什麼流言嗎?說!」

「奴婢曾聽說過……只是謠傳,請殿下不要追究消息來源,這樣奴婢才敢繼續說下去。」她深深俯首,纖細的肩膀因恐懼而顫動。

「起來,我誰也不會追究。說。」

蕊輕聲謝恩,挺直身體維持跪姿。

「據說,當前任鳳后邀請龍主大人為客的期間,龍主大人曾經演奏過一首曲子。」

離迦古魯暗自點頭。她知道那段過往,當時龍先生用的是柄翠玉笛子,後來卻不知為何被他摔斷。

「龍主大人的樂音據說天上天下少有。但前任鳳后不知為何,事後吩咐將所有寢宮裡的宮女的耳朵戳破,好讓她們聽不到龍主大人的樂音。而待鳳后……」她又重重磕了響頭:「……仙逝前,她吩咐下人將寢宮裡的宮女舌頭也拔去,好讓她們無法談論龍主大人的一切,並將她們流放到御膳房,終生一步都不許離開廚院。」

離迦古魯只覺得整個胸口悶的發痛,她感到憤怒且哀傷,她的前代竟然是這樣一個暴君。她想到廚院裡的氣氛、廚官麻木的眼神,心裡頭有個角落……很痛。

她知道為什麼鳳后會將宮女的耳朵刺壞,因為忌妒,那女人無法忍受其他女人和她一樣擁有的事物,如同龍先生的樂音。同樣的原因,她拔去宮女的舌頭,這樣她們就無法向其他人形容龍先生的樂音和他的一切。

這個女人已經過分偏執,她對自己喜歡的事物有強烈的佔有慾,她根本就是個瘋子!

「起來吧。」

離迦古魯感到很悶,她揮揮手便打算自己溜回寢宮。

「殿下,」蕊仍是跪著,咬牙問道:「您、您要怎麼處置我?」

「怎麼……處置?」

離迦古魯困惑地望著她,不多久才會過意,她睜大水眸,語音裡滿是不可思議:「因為你說了這個祕密,你以為我會像鳳后一樣處置你?拔掉你的舌頭?刺破你的耳膜?」

「那是殿下的恩賜。」她的眼底有深深絕望。

「回去工作吧,我累了。以後有問題再來找你。」

離迦古魯悶得無以復加,她也不想多作解釋,離開時的背影蕭條。



她的臉色蒼白、步伐虛浮。

鳳雛回到兵荒馬亂的寢宮時,容氏帶著宮女在門口跪了一地表面上迎接她,實際上是為了堵她。於是離迦古魯被堵在門口大半個時辰,容氏跪的挺直卻隱隱訓了她許久才肯讓她入內休息。

容氏見離迦古魯的面色不佳便幫她將傍晚的課都推掉,但鳳雛還是病倒了。

離迦古魯神色倦怠地睡了許久,晚膳的時候離迦古魯仍是硬撐著將每盤菜都夾上一筷子,但硬塞的結果便是晚膳一撤下便吐得天昏地暗。

她當晚便發起高燒,燒得昏昏沉沉間作了很多夢。

她夢到她又回到彼界,當時她還是一個人類少女,可是她怎麼想也想不起她曾有過的名字。

她半夢半醒之間總會突然睜開眼睛,困惑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侍女緊張的面容映入眼底好陌生。然後她便會開始哭泣,只因為她發現原來夢再好也只能是場夢。

就這樣昏睡、醒來、悶頭哭、昏睡,她神智昏昧地病了數日。鳳雛幾日不上殿,殿上表面平靜底下卻是不安,朝臣以及貴族們送來的補品靈藥都快塞滿儲室。

等她終於清醒過來,她第一件事便是摸出那封隨身貼放的信,哀傷地盯著上頭的名字許久,想要拆開卻沒有勇氣。

自從她忘記自己在彼界的名字後,她無數次拿出這封信想撕開封口取出裡頭的信,上頭應該會有她的署名。

但她對彼界的記憶越來越少了,很多時候她甚至以為那僅是南柯一夢,她從來都不曾在彼界生活過。

她害怕拆開信,害怕裡頭並不是她所以為的信而是一張白紙,她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更何況將當時緊封的封口拆開,彷彿便會撕壞她僅存少許和過去的聯繫,她不敢撕。

於是她只能呆望著上頭的名字,一遍遍在心裡描繪默書的名字,但他的面容在她的記憶裡越來越淡,淡到只剩下一個影子,她很害怕最後會連影子都不剩。

她越來越常夢到前代鳳后,甚至許多時候夢境甚至會透過鳳后的眼睛觀看一切,於是她的記憶也日漸混淆。

她這回病了整整一個月亮週期,鎮日昏睡,醒著的時候也總是發呆的多。

也許是缺少安全感的緣故,她許多在她曾是遊民時養成的習慣又回溯--例如她只要面前一有食物便會不斷吃到自己撐不下還是想硬塞,她無法睡在床上總會抱著被子窩在隱密的床底角落,她忘了怎麼笑、如何哭,她時常神情嚮往地仰望天空。

她又將原本藏起的墨天劍找出,不管何時都劍不離身才得安穩,就連睡覺時也得像個孩子一樣抱著這柄劍不放。這是這世界裡除了她的真名,唯一會讓她感到親近的事物。

容氏罵也罵過、勸也勸過,最後只能限制她的食物量不讓她狂吃到吐,至於儀態什麼的就無法要求太多了。

太醫院裡的醫者也找不出原因,一群白鬍子老頭討論大半天的結論便是,鳳雛是壓力至疾,所以鳳雛暫時便不用早朝。

就在這樣的令人困惑的氛圍中,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鳳雛的寢宮來了位非請自來的客人。



香煙緲緲,薄紗飄動,透過紙窗映在地板上的月影冷冽。

高懸的琉璃燈籠透出流光,青玉雕成的煙爐裡燒著安眠的香料,一抹黑影悄悄地掀開罩床的金帳往突起的被子探去。

這一摸卻摸了個空,來人困惑地往帳內爬去,然半身才剛爬上床,脖子便是一涼,他感到似乎有金屬鈍角抵在脖子上。

「不准動。」
鳳雛的嗓音有些乾,她雙手持劍抵在這侵入者的頸子上,微微喘息。

她原就淺眠易醒,最近都得睡在床底下才會感到安全,於是侵入者摸到床邊時,她剛好能從床底爬出將他一軍。

「來人!掌燈!」她提高聲量。

等了許久卻沒有侍女出現,她不禁心底一涼。

「呵,不用等了,今晚值班的女官都是在下父親安排的人。」侵入者輕笑。

「你是……」離迦古魯卻認出這人的聲音,遲疑地將劍挪開。

黑暗中,侵入者似乎動了動,不久他手中燃起一抹小小的火燄照亮一張漂亮的臉。

少年的肌膚乳白,瀏海下是一雙染著粉紫眼影的貓眼,他的四肢纖細、睡袍微敞露出性感的鎖骨。少年的美是還未長成、雌雄未辨的硬質美,睡袍下露出一雙修長白皙的腿更讓離迦古魯張口結舌。

「青、青寰,你穿成這樣……搞什麼啊!」

「在下的父親認為您一定是欲望得不到滿足才會生病,所以就安排在下來幫您消火。」

離迦古魯手一滑險些摔落重劍。

青寰見她滿身汗且疲倦的喘息,便引得離迦古魯在床邊坐下,將一旁的銅製燈籠點亮後這才跪在地上仰頭看她。

「所以你父親就叫你來?你是他親兒子吧!」

「在下的父親說過,沒有什麼比鳳后的需求更重要的。」

「我不是鳳后。」

「對在下的父親而言,您就是鳳后。」

她咬牙:「等等、從你很小的時候,他就讓你去給那個女人糟蹋嗎!怎麼會有這種父親!太可惡了!」

青寰卻看著她微笑:「鳳雛殿下,您總算在罵人的時候有朝氣多了。」

離迦古魯聞言眼眶一紅,總算有個熟人可以親近,她鼻音哽咽的問道:「青寰,你近來好嗎?為什麼到現在才來看我?」

「承您的福,青寰很好。」 他垂頭:「在下、某方面的名聲並不好……」

「我以後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來,我才不管他們說些什麼。」

青寰脹紅著臉搖頭。

「青寰,你長大了。」離迦古魯好懷念從前那個會蹭著她像隻小貓的美少年。

「鳳雛殿下……您、您一切都安好嗎?那個,是否在下能為您解憂?」

「你幫不了我的,」她哀傷地垂下眼眸:「我想家了。」

「青寰,我的家好遠,我想我永遠都回不了家、見不到想見的人。我不喜歡這裡,我討厭前任鳳后、我討厭當她的影子。」她終於能夠有人能一吐悶在胸腹的怨念。

小貓般的少年轉動漂亮的眸子看她,突然便抓住她的手腕扯的她站起。

離迦古魯一愣,她相信這位少年便愣愣地讓他拉著出了寢房。

長廊上兩排燈籠晃晃,幾位守夜的侍女看到他們便將頭轉開假裝無視,但離迦古魯已經記住她們的臉,她知道哪些侍女是那個白面包公安插的間諜了。

「你身邊有沒有可以信任的人?」青寰突然問道。

「……沒有。」她悶悶地回道。

「三公派系的人都早在寢宮裡安插他們的眼線,所以你的一舉一動都被緊緊盯著,最好不要相信這裡的任何人……」他頓了頓:「包括我在內。」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還能相信誰呢?」她幽幽地問。

青寰不語,提著銅燈籠帶著她停在兩扇緊閉銅門前,這是她寢宮裡另一扇她只開過一次的門。

這間房總是上了金鎖,領班的侍女卻有鑰匙可以開這扇門,只要鳳雛要求她們便能開門。

青寰對離迦古魯點頭,離迦古魯便示意一旁侍立的領班將金鎖打開。領班掏出一大串鑰匙,找了許久才找到相對的鑰匙打開金鎖。

離迦古魯有些困惑,她記得這個房間,容氏說過這是客房。

然鳳雛的寢宮只屬於鳳雛也不接待客人,於是這間客房便來的違和。又如果是鳳雛欲留宿貴重的客人,但麼這間寢宮又太過樸素幾近寒碜。

門一開,青寰讓她先進入房內。那是間有著潔淨木板的方室,室內卻毫無擺設、牆上也無裝飾,只有室中央烏木架起木頭臉盆,盆裡有乾淨的水半滿。

她困惑地回望青寰,青寰將推門關起後將銅燈籠高掛上水盆正上方的梁柱。

「鳳雛殿下,這裡以前是鳳后陛下招待龍主大人的地方。」

離迦古魯一愣,原來當初龍先生就是被關在這裡。她看著青寰的目光更困惑了,適才青寰提到龍主大人時,他的語音中有一絲微妙的情緒,她卻說不上那是什麼。

「這面水鏡是龍主大人留下的。大概整片大陸上除了麒麟以外,也只有龍主大人有能力製造出這樣的水鏡。」

「這是……水鏡?」離迦古魯的臉頰頓時燒紅,她差點將這水鏡拿來當成洗臉的水盆。

她知道什麼是水鏡。透過水鏡,術者可以和另一位水鏡的擁有者對談,甚至可以看到對方。在這個世界裡可說是和彼界的skype一樣偉大的發明。

「您會開水鏡吧,請將這水鏡打開。」

「可是,對方是誰?」她擰眉,一面將手掌凌空貼上水面:「若沒有另一面水鏡,什麼便也看不到。」

水面發出微光,原本透明的水轉為水銀色澤,於是光滑表面形成鏡面映照出她的面容。

她眨了眨碧綠的水眸,正要轉頭看青寰的時候,青寰卻在她身後出聲:「鳳雛殿下,您還記得您在彼界的父母嗎?」

她一愣。

彼界父母的形象只剩很單薄的影子,容氏說了幾百遍鳳凰無父無母,她差點就要相信了。

她發愣間,水鏡裡的形象卻有了變化。鏡子裡顯出一間熟悉的客廳,她曾有過的父母在餐桌兩側安靜地對坐,兩人手中的筷子無精打采的在碗盤間盤旋卻不曾相交,整個畫面的氣氛無聊且沉悶。

她愣愣地看著父母,只見他們華髮已生彷彿一下子便老了十歲,父親臉上佈滿不曾見過的皺紋,她發現他們對自己已如是陌生。

「鳳雛殿下,此界和彼界的時間流動不同,此界一月、彼界已是十年……」

此界一月是三個月亮週期,她確實來到此界已過一月。

「已經過了十多年了嗎?」她自言自語地重複著。

水鏡的影像又是一變。

她垂著眼睛貌似平靜,但胸口彷彿有小鹿亂跳亂撞。墨書果然已經長成一位帥氣的青年,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顯露出精明幹練的模樣,他正對電腦十指如飛地打字,俊秀眉間專注的神情離迦古魯感到很熟悉,像是她心目中的墨書從來都不曾改變過。

然而她的微笑還未從脣角擴大到臉上,一雙素手已經從後方環上青年的肩膀,一位嬌小卻有著玲瓏體態的女性貼上他後背。

俊美的青年放鬆緊攢著的眉,回過身來吻了女人的櫻桃小嘴。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臉色灰白,水鏡的影像中斷回到原本的淨水。

「鳳雛殿下,忘了彼界吧,要不然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和其他的女人相愛、結婚、生子、膝下兒孫成群。彼界的人壽命太短了,他們的時間對您來說只是一眨眼的時間。」

「您是鳳雛,您無法愛上蟻螻,忘了這個男人吧。」

青寰扶住站不穩的離迦古魯,拿出帕子拭去她額上的冷汗。

她的腳步不穩卻仍推開青寰:「我累了。」

離迦古魯就這麼搖搖晃晃地回到寢室睡下。她躲在床底背靠著牆,蜷著身體像隻懼冷的小動物。

弄丟了,過往的一卻全都被她弄丟了,原來名字不是她唯一失去的東西。

她已經不想知道,究竟墨書是否還記得生命中曾有過這個她。



她似乎睡了好幾個白日、好幾個夜晚,將自己包在棉被裡躲在床底下,就是容氏軟勸硬罵她都一動不動,假裝是蟬蛹不肯出來。

等她終於睡夠了、從床下抱著棉被爬出來時,容氏這才驚訝的發現,鳳雛的眼裡已經有了輕愁。

她的眼神哀傷、飄忽且平靜,她彷彿終於接受自己的命運,鳳雛的語音也平靜得不可思議,流露出原本缺少的氣勢。

「容氏,將御膳房當值一名叫做蕊的女官調過來,從今天起她會是我的貼身侍女。」

她淡淡地吩咐著,一面任由侍女群為她梳洗。

容氏側身行禮就要退下,離迦古魯卻又叫住她。

「等下要上什麼課?」

「殿下身體欠安,還是等……」

離迦古魯截斷她的話:「將鳳師叫來,我等下就要上課。」

「是。」

容氏眼中掠過訝色,她很快俯身下拜後退出寢宮。

於是鳳雛重新上課以及早朝,彷彿一切都沒有變過,但任何和鳳雛親近的人都可以感受到鳳雛的改變。

她不再抗拒任何容氏的安排,但就是容氏也感覺到了,她有一半在這裡、另一半的她卻沉睡過去,不曾再醒來。

直到有一日,她剛上完早朝準備退出之時,原本不曾有和她有過話語交換的「王弟」卻擋在她面前,從腳邊取過一個不小的木盒。

「恭賀王姐身體康復。這是為弟的一點薄禮,希望王姐不嫌禮輕。」

離迦古魯高挺著背脊、濃妝下的面容淡漠,她用手勢示意貼身侍女代她收下。

「讓王弟費心了。」她頷首。

等她想起有這個禮物時已是數日後。

她只是有些好奇,想知道假王弟在玩什麼花樣。於是她讓蕊從禮物堆裡挖出這個看似普通的木盒,找藉口支開其他侍女後拆看。

盒子一打開,她完全沒想到裡頭會是這樣的東西。

那是一整套輕便的男裝以及配件,上頭還壓著一張小帖。

「醍醐酒肆靜候君。」




【水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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