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8

聚水坪夜話 四十五 雷擊

斜風細雨壟罩整個聚水坪。

石影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

聚水坪上那未完的雷陣已經默默被完成,沒有雞血或是符文,只是用手劃過便比原本的符水還要靈氣充沛。

難得恢復原貌的聚水坪主人居中,石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樣貌了。

「真的要這樣嗎?」他啞聲問。

「石影,就麻煩你了。」

他微微一笑,這個陰暗的世界,彷彿因這一微笑而亮了起來。石影卻只是緊握住拳頭,偏過頭去。卻將那一抹微笑烙在腦海中,永久都不會忘記。

隴望著黑雲間的漩渦,眼神中有種看破一切的從容。

「時間到了。」

雷光閃爍,一股狂雷劈了下來。

□ □

這一日來的毫無預兆。

在未來的日子裡,每當阿華回想起這痛苦的一日時,總無奈於它那毫無警告的到來。

她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真的,一點也沒有。

她等待的月圓夜還有兩個月,她等待的大洪水則是最少還有一年。於是她對此毫無準備,也沒有預測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還只是正午,天卻被低垂著烏雲遮住所有光線,陰沉而氣悶。

就快月考了,畢竟小學生是善於臨時抱佛腳的生物,同學們都比往常用功。阿華也是多花了點心思,一下課便拿著國語課本在翻看,誰知道她的心卻完全不在書本上。

從早上開始她便感到心神不寧,教室裡雖開了燈,卻是陰暗的令人發慌,到處都爬滿了小精魅,似乎在躲藏著什麼。

週三的社團時間,自然老師又請假了。

阿華只能待在摺紙社裡,在角落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如往常般剪報。

報紙裡的新聞透出令人不安的訊息,亞洲出現奇怪的疾病、北美的大地震不斷,中東的鑽油平台事故頻傳,南半球被乾旱與大火所困。

阿華知道這個世界,正站在某個交叉路口,一走錯便是一路下坡的不回路。

她在荒原上的練習也有了結果,現在越來越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氣息,應該不久便能夠對著深淵發出聲音,阿華對自己的進步很滿意。她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決定,洪流過後,這個世界肯定會越來越好,可惜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不知何時,外頭的陽光消失,天色黑的彷彿已經是落日時刻,教室就算開著燈,還是感到莫名昏暗。

阿華望向窗外,低垂的烏雲黑中帶紫,似乎正以遠方的海岸為中心微微旋轉著,隱約還可看到雲中有紫銀的閃電不時通過,一股詭譎的壓力從中而出。

她用手指壓在心臟上,細細的疼痛正啃蝕著她,她不安,極度的不安。

所有的樹木都在互相鳴叫著什麼?

但那雲中的閃電太吵了,樹木的話語太雜亂,她什麼都聽見了,卻什麼都聽不懂。

她只能看著窗外的黑雲,推測著黑雲中心的位置。

心頭一顫,那竟然是在聚水坪的上方!?

然後,她張大了眼,一條粗大的閃電從雲中打了下去。她從未見過如此粗大可怖的閃電!

巨大的雷聲震動地面,響聲幾乎可以震破耳膜。同學們互相抱著恐懼大哭,而她直接便昏了過去。 一下子離了魂,她用最快的速度往聚水坪奔去。

空中充滿靜電,她像是一隻在滾燙水中游動的蝦子,但她只是奔跑如風,不管此舉等於是主動撞上雷電形成的刀刃,讓其身上割出不見血的焦痕。沒多久她便來到聚水坪。

聚水坪邊圍著幾乎整島的大妖,正屏息觀看著。

她輕盈的飛起,越過眾妖頭頂來到中央的空地,一隻手卻在中央的邊緣處抓住了她。

是石影叔叔。

但她無暇喚他,因為在她面前,數張桌子粗的雷光打下,閃爍雷光中甚至可看見張牙舞爪的雷光似龍撲下,炙熱的雷氣撲面而來,若不是石影在她身旁展開結界,光是這股雷氣便能粉碎她的魂魄。

滾燙的雷氣卻還是燙傷她的魂魄,若非石影幫她擋下大部分的雷力,這下便能要了她的命。

轟隆!整個聚水坪都在震動著,阿華跌向一旁,石影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

但阿華卻對自身安危毫無所覺,因為在雷光中,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舉著手扛著雷電。

就這樣,粗大的龍首銀雷一下又一下地打了下來,隴接下了一個又一個的雷,修長的身軀冒著白光,雙手卻是焦黑。

她不知道那雷打了多少下,她只知道,隴扛的下。但指甲卻已深深地刺入掌心,她恨不得為他承受這些雷擊。

雷終於停了,但烏雲卻旋轉的越快了。

隴將視線望向烏雲中央,良久。

阿華心裡一鬆,便想要跑到他的身邊,但石影卻拖著她向後。

她發現所有圍觀的大妖們都如潮水般退了開來,她也在掙扎中被石影拖到聚水坪的邊緣。

她踢著石影、咬著石影的手,他就是不肯放手。

但她很快就停下了掙扎,因為她看到隴正緩緩地環視著整個聚水坪,目光從她臉上經過卻不停留。雖然只是一瞬間目光的相交,但,為什麼他眼中有著如此複雜的情緒?

她無法動彈……他睜著的單眼裡似乎包含了世上所有的情緒,那一瞬的交集,黑眸中的色彩鮮明,充滿了喜悅與歡快,卻又同時帶著凝重,壓著沉沉的傷悲…… 所有的情感混在一起,竟是這樣的深沉,如此的美麗,所有接觸到這份色彩的眾生,都心神震動的不能自己。

雖只是短瞬間的一眼,那股凝重的情感卻打入內心最深處,攪動起出生以來的記憶、思念、情感、愛戀… 所有的大妖都失神地讓這份情感沖洗著內心,這是活了無數載的他們已經忘卻的情感,那是一份真實到幾可碰觸的情感。

淚水打在礁石上,一滴、兩滴、三滴、四滴,無數滴淚水落下,眾妖的臉上卻都帶著笑。

然後,毫無預召的,比之前還粗大的雷轟地打下,轟隆!

炙亮的金色雷光伴著強大的雷威雷氣,將所有圍觀的大妖颳到遠方,阿華也不由自主地讓石影抱著躍了開來。

等到阿華從石影懷中掙扎開來,她不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偌大的聚水坪就這樣消失了。

只剩東一塊西一塊的焦黑岩塊,中央的墨黑礁岩上曲躺著一個殘缺不全的修長身軀,斷裂的龍角,焦黑龍鱗包裹著的身軀還冒著熱氣。青龍毫無生氣的躺在岩上,雙眸緊閉一動也不動。

阿華驚得呆了,她感到血液都結成寒冰。

她害怕地後退,想抓住石影叔叔,讓他告訴她這只是個惡夢。

但她卻抓了個空。

石影走了出去,所有的妖怪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露出蠢蠢欲動的神情。

石影挺直背,大袖飄飄,用一種優雅舒緩的步伐走到青龍的前方,蹲了下來。青龍受了這麼重的傷卻仍活著,他睜開眼和他相望,辛苦的吐息。

一動不動地,金眸與獨眼相對,他們交換幾個眼神,最後,石影終於動了。

他的動作極快,修長的手突然插入龍首,收手後手中已出現幾顆珠子,然後他一面發出清嘯一面繞著龍身似行還舞,但每走一步便掏出一些內臟及龍珠。一彈指間他便繞了青龍一圈,將所有掏出物收入懷中。

接著,他剪龍鬚、斬龍角、刨龍鱗、剃龍骨,所有的妖怪都安靜地看著,當晶瑩的龍骨被他收起時,他不再看地上剩下的青龍屍身,眸光冷漠地轉身走出了妖怪圈。

他的離開是一個訊號,所有的妖怪垂涎一撲而上,分食著青龍的血肉。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

人似乎在劇烈的驚恐下會失憶、會意識朦朧恍惚、會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於是等阿華從不可置信的恍惚中回神,她只能看到灰氣圍繞在前方,中間傳出令人腳軟的啃嗜聲,磨牙聲,刮骨聲……和血肉紛飛的聲響。

她張口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她的胸口痛的彷彿要裂成兩半,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在她還沒能思考前她便衝進灰霧中。

她像瘋了一樣衝了進去,她似乎什麼都看不清,但她其實都看到了— 她看見無數奇妖異獸埋首在破碎的屍體上,撕裂出血紅的肉,滴下的血被小妖在旁伸著長舌舔去,小妖小怪蹲在一旁貪婪的刮著碎屑。

到處都是血紅的肉碎,到處都是一面啃食一面爭奪的妖怪,密密麻麻的,她賣力的推開他們往裡面奔去,被血肉激起兇氣的妖獸往往在她經過時狠狠向她咬去,扯下一小塊魂魄。

她只是向著中間的那道光芒不停的奔去。

灰霧的中央有一股強大的明光正快速的在消散著,所有的妖怪都站著很遠,卻貪婪的用眼角瞄著那道光芒。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跑到的那裡?

在光芒消散前,她抱住一塊發著銀色水光的碎片,在眾妖撲上來前衝出包圍圈。無數憤怒的妖怪追在她身後,伸出長爪抓破她的背。但她只是用力的抱著那塊碎片,不斷的跑著。

她記不清當時所發生的事情。

那些妖怪似乎追上她,撲到她的背上搶奪著碎片,她用身體護著那道光芒……然後,好像是那個護身符開始發熱--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傷痕累累的站在荒原上,緊緊抱著那塊碎片宛如抱著一抹月影。

□ □

當一個小血人出現在荒原上時,鳴木以為他看錯了。

那是阿華沒錯,但她的身上有著血肉模糊的傷痕,彷彿被某種獸啃蝕過的痕跡,她每踏出一步就是一個血腳印,但最令他心驚的卻是她的眼神。

那裡面,什麼都沒有。

空洞的連意識都沒有,她的情緒被鎖了起來,因為沒有意識她不感到痛,只是無神的往前走著。

他擋在她身前,她只是機械的繞了過去。

其他領行員紛紛出現,阿土伯甚至抱住她不讓她再走下去,她卻無視身上傷痕地用力尖叫掙扎著,然後,他們都聽到了骨折的聲音。咖的一聲。

那孩子原本左臂就被啃出一個深可見骨的大洞,骨頭可能本來就有裂痕,她這樣不知道痛的掙扎竟弄斷了臂骨。

阿土伯嚇得放開她,阿華沒事似的繼續往前走,慘白碎骨從血肉中穿出,她的手臂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掛著,她卻仍是固執的抱著懷中的光,不停步的往荒原深處行去。

蹣跚如小獸。

他們只能跟在後頭,看著她一步一血印。

淨魂就是有這種好處,有流不完的血似的,這麼重的傷卻還有足夠魂力支撐著。

她就這樣搖搖晃晃的走過荒原,留下一行血腳印後走入那片古木森林裡,最後跌坐在森林中央,失神地抱著那美麗如月光的碎片,一動不動。

所有的領行員都跟了進去,圍在四周看著。他們只能等著醫生的到來。

「你們在做什麼?」阿秋突然出聲。

他剛出完任務回來,紅蓮卻緊跟著一行血腳印帶他來到這片古木森林。他莫名其妙的進了森林,看到領行員們莫名其妙的圍在一團紅色的東西旁邊,便忍不住出聲。

他看看他們,但似乎沒有領行員願意回答他這個簡單的問題。

他將長髮撥到後方,走近那團紅色的東西。

啊,那原來是個人跪坐在地上,只是那人全身是血所以是紅色的。

不過還真慘,全身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塊正常的肌膚,很多地方還露出慘白色的骨頭,噁心極了。

他忍住想吐的噁心感,繞到那人面前,原來是阿華呀!

他是經由她的眼睛認出她來的。

她身體的正面比背部好多了,至少大部份的肌膚都還沒被撕掉。但也是傷痕累累,所有的肌膚都被割成一條條的如破布掛在身上,臉上手上被血污蓋住看不清楚,只有她的一雙眸子還是清徹如明鏡,卻空洞的宛若無物。

她的手臂中緊緊抱著一大塊奇異的碎光,閃動著燦爛的光芒。

那塊光芒是那樣的美麗,他整個心神都被吸引住,他再也轉不開眸子,心底有種渴望讓他往那光芒靠了過去,想要靠近、再近一點,再靠近一些。

看著那光芒他突然覺得很渴,不是喉嚨的渴,而是從內心深處發起的飢渴,他想要靠近那道光芒,擁有那道光芒,然後--吃掉那道光芒。

這一刻他的眼中只剩下那道光,他的瞳孔聚成細細一線,他的手指長出利爪。他忍不住伸指去碰觸它,卻在碰到它之前週遭空氣攪動混亂,他的手上憑空出現一道道深刻的血痕。

劇痛驚醒了他,他跌坐地上。抬手看著手上爪上的血痕,他才突然了解為什麼阿華的肌膚會變成一條條、宛若碎布般掛著—起因於她抱著的那道宛如是濃縮狂流的光芒。

那道光芒是如此的美麗,但卻比最暴戾的狂流還暴虐,在她身上切割出無數傷痕。因為她滿身血污所以他一時沒能發現那道明光竟是如此銳利、比刀還可佈。

他不敢再看那道勾心動魄的碎光,忙退到他的領行員身邊,顫聲問:「那是什麼?」

阿土伯嘆息:「那是失衡的自然之力。」

阿秋怔怔地看看所有的領行員,他們的神情如出一輒,都有著同樣的傷感。

「那個笨蛋!」他低聲罵。

領行員抬起頭看著森林的入口,他們雙手放在胸前,尊敬的低下頭去—醫生出現了。

□ □

阿華的腦海如要暴裂,無數記憶的片段混亂地夾雜湧出,但裡面最鮮明的卻是雷擊與屍體,碎屍與血光。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隴一次又一次地被雷擊中,毫無生氣地躺在石上,石頭上到處都是血塊,所有的記憶都混淆起來,她開始只記得很多血、很多很多的血。

但緩緩地,從這些混亂的片段裡,卻夾帶著一些溫暖的光芒。有的是她和白天的隴相處的片段,有些是夜晚的隴和她相處的片段。 一晃而過。

她轉頭,仍是盯著那最深刻的一幕。

那血腥的午後,她只是悲哀地盯著那些片段不肯放手。

是我們人類的罪,卻應在他的身上。

不公平,她瞪著眼前的黑暗,眼睛漸漸失去神采。

為什麼、為什麼不要再等兩個月,等她喚出洪流,然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但是,她再也等不到了。她已經失去想要守護的龍神和聚水坪,她緊緊的抱住膝蓋,好痛。

□ □

「醫生。」所有的領行員對他們做了個簡單的手勢。

沉默者安靜地站在阿華身前,看著那塊碎片,眼中有著複雜神情。

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們凝目看著坐著的少女,阿華儘管滿身血跡,但身上發出淡淡的白光,那是龍神在她不注意時所下的禁制。龍神的禁制原本用來保護她的魂魄,在此時很好的守住人魂的完整,但就算如此,還是無法讓人魂受這麼少的傷害。

這塊碎片是如此的美麗,誰知道它卻是如此的狂暴。那是比最暴虐的狂流還要沉重的混亂,比伏流還要強大的能量,是什麼壓制了它的暴發?是什麼調伏了它的狂亂?

沉默者仔細的觀察著波動著的碎光,終於發現上面掛著一個黑色的護身符。

這個護身符似乎是一位強大的巫女以髮編成,每根髮上有一祝禱,用非常複雜的法則編成,所以強大到能夠暫時壓制這份失衡的自然之力,但也只是暫時罷了。

他們看見那份護符的邊緣焦了一塊,等到這份護符燒掉之後,那份失衡的自然之力就會暴發。毫不猶豫的,沉默者要所有的領行員離開森林,從森林外將整個森林封印起來。

「等等,」阿土伯著急起來:「阿華怎麼辦?」

沉默者只是答應會試著讓她放棄碎光,然後帶她出去。

「可是,如果她不肯呢?」阿土伯固執地問著。

沉默者不答,卻嚴厲地要求他們去執行封印。

□ □

她又回到小時候的模樣,有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蜷縮在黑暗房間的一角。

就像是她很小的時候,時常躲在房間的角落哭泣,周圍有妖怪磨著牙的聲音。

好可怕!

她又變成獨自一個人,沒有人會保護她。

她又回到那個夜晚,她躲在角落害怕哭泣,兩個樣貌可怕的妖怪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她身上比畫著—一人分一隻眼睛,鼻子我的耳朵你的,她哭了好久,就要被吃掉了,卻看到大妖身後那個美麗的龍神,一看到他,阿華便不再害怕了。

但是這一次卻沒有人出現,她緊緊的縮在角落繼續哭泣。

妖怪會把她吃得精光,這一次沒有人會來救她。

她將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躲在角落裡發抖。如果可以不要長大那就好了。

但為什麼她彷彿聽到熟悉的龍吟,在遠處劃開沉悶的空氣。

她蘶蘶的睜開眼,在黑暗中她看到房間的門敞開著,一道光芒透了進來。

「隴!」

她站起來,追著那道光芒跑出黑暗的房間,一出房門卻又是完全不同的風景。

陽光從琉璃般的樹葉間撒下一地翠綠,琥珀色的樹幹中有柔光流盪,森林各種奇花異草都茂盛繁榮,這是古木森林曾經最豐美的時候。

地上綠草彷彿翠綠的會出水一樣,草地上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阿華不可置信的吶吶說:「怎麼可能……」

黑髮青年站在樹下,斑駁樹影仍是無法掩蓋青年的俊美容顏以及他那如月光般的氣質,他背著手對著阿華微笑。

「小草,你長大了。」

阿華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模樣,她揉了揉發紅的鼻子,眼光不敢離開他身上,慢慢的走了過去,她愣愣地伸手向他的衣角抓去,卻抓了個空。

她抬頭兩行殷紅淚水劃下血痕斑駁的小臉。

「不要離開,拜託你……」

「小草,聽我說。」他的微笑既虛幻又美麗:「這個世界在排拒我們的存在,她在改變,對她而言我們太老了,所以我必須要重新開始。世界的水流變了,我們不應當嘗試改變水的流動,而是改變自己去跟隨她的流動。為了能夠跟上她,我必須先跟隨死亡。」

「我不要……」她的喉間發出不明嗚咽。

他深深的看著她,直到阿華能夠專心的看著他時,才續道:「既然她接受了人類作為這片土地的住民,那我願意相信人類,總有一天會對這片土地付諸責任。在那之前,我願意用我的所有,來賭上一賭。」

阿華只是不停的掉下血淚,腦海只是一片空白。

他環顧森林,微笑:「這是片很美麗的森林,你還未曾為他取名吧?」

阿華搖頭,兩行殷紅的淚水劃下臉頰。

他吐息,發出一股龍吟般的話語,整片森林因此顫抖,所有的樹都彎腰向他禮敬。他又用阿華能懂的話語說了一遍:「此森林之古名為混沌,小草,謹記,混沌之名能守護你的安寧。」

「混沌……」阿華只是愣愣的重複他的話,更多殷紅的淚水卻止不住地從眼中溢出,因為她看見隨著出口的話語越多,隴的光影就越稀薄。

「小草,」他的眸光如往昔般令人心安:「我相信妳和妳的同族。我願意將自己的一切都賭下去,連同我的信任。」

他的眸光很溫暖,阿華彷彿聽到他沒有說出口的話語:你們是將來這片土地的守護者,去學習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學著去愛護並守護這個世界吧。

「再唱一首歌給我聽,聚水坪的小草。」他微笑。

於是阿華含著淚,卻以最虔敬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唱起了星星的歌。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 □

沉默者站在阿華身前,看著那道光芒閃爍不定,而阿華還沒有要轉醒的跡象。護身符邊緣都已燒焦,阿華懷裡的碎光不受控制的波動了起來。

森林中的枯木和那份自然之力起了共鳴,竟重新快速的發著芽,無數樹藤從地底冒出,瘋狂地向他們纏了過來。他們只好先離開這片不友善的森林。

這片古樹林很快又重新茂密了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豐美。

一個巨大的結界籠罩住整個森林,他們將手放在結界上開了個小門便走了出去。 他們關上那扇門後,緩緩的飛到結界頂端。

果然所有的領行員都踩在結界頂端,望著森林中央空地裡的女孩和她懷抱的光芒。女孩仍是維持著不變的姿態,滿身污血的跪坐在地,懷裡的自然之力閃耀著明亮的光芒,碎風將她割的血肉模糊。

她仍是無知無覺地承受著這一切。

然後…… 她空洞的眼睛凝出清徹的液體,一滴,兩滴,滴落在懷中的光芒裡。

就像硝酸滴入水中,那碎光突然亮得令人閉目,而上頭的護身符似乎忍受不住這份明光,一下子便燒了起來。

大氣和龍神碎片起了共鳴,肆虐的亂流在森林裡暴發,阿華被亂流颳的撞到樹上。她在狂暴的風中如紙娃娃般脆弱,不由自主的被吹得狂飛亂撞,但她仍是緊抱著那份暴發的自然之力不放,大塊血肉被削落露出白骨,碰撞中一直有骨頭脆裂。

無數的樹藤湧了過來,被狂爆的氣流切斷又重長,卻將血人般的阿華固定在一樹幹上,並幫她擋去狂風。

看到他們的小女孩被失衡的自然之力切割著,血肉紛飛,削骨碎肉,領行員們落下了眼淚,穿過結界滴在森林的土地上。

轟隆轟隆。

他們都聽到了伏流的聲音,轟隆轟隆。伏流呼應了他們的淚水,從地底湧了上來。

而這時,他們聽到微弱且斷續的歌聲,柔柔細細的從森林裡傳出。

「一閃……一閃…... 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

含著淚,他們跟著唱了起來。

森林也在唱歌。

沒有幻樹,整個森林的樹卻跟著節拍搖擺著,發出遼亮的共鳴。

森林裡的風也跟著唱著同樣的歌,湧出地面的伏流也唱著同樣的歌,漸漸地如推骨牌般,失序的自然之力被安撫下來。

被撫平的自然之力和著歌聲發出簡單而強大的共鳴,只是這份共鳴太過強大,竟然打破了領行員所設的結界,一陣狂風將眾人遠遠地吹了出去。

在結界破碎的那瞬間,鳴木看見森林的中央湧出一池湖水。

一個幽藍的湖。



【雷擊 完】


上一章 首頁 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