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1

第三章 失控

阿華很安靜。

剛到愛登堡,他們一行三人先到旅館休息用餐,阿華就明顯地露出病容。

於是若不是連丹學長說出,學朗根本不會發現學姊幾乎一整個星期都沒睡了。

連丹學長說,阿華學姊在精神上有很嚴重的潔癖。

她不但會認床,房間裡有不熟悉的人她便睡不著,當然那個不熟悉的人指的就是他,在飛機上更不可能睡得著。於是一整週嚴重失眠的她精神已經到了極限,卻仍是一句也不說地硬撐著,終於在到了愛登堡這天便發起低燒。

明明就是舒適的十九度,阿華已穿起毛衣,吃飯時只安靜地扒了兩口飯便推說食物不合胃口停箸。連丹學長也不點破,只是趁著她精神不集中時在她的水杯上畫了安眠咒,最後才將失去知覺的學姊扛到房間用被子像捆肉粽般緊緊包起。

「好了,」連丹將她額上冷汗擦乾:「安眠咒的份量下的應該足夠睡到明天早上。」

學朗忍了忍,還是終於忍不住發問:「為什麼要監視學姊?」

連丹仍是看著阿華,隱在眼鏡後的眼睛暗曚曚地看不清情緒,他只是有些搖搖頭嘆了口氣,許久不發一聲。

他轉過身來已將情緒收拾好,溫和地向他解釋:「是葉社長交代的,如果有疑問的話就去問他吧。」

不等他繼續追問,連丹又對他露出很殺的溫柔笑容:「學朗,麻煩你……」

「可以在這裡看著阿華嗎?」

所以,他就被連丹學長丟在旅館中,守著一個安靜地被裹在厚被裡熟睡的討厭女人。

可悲的是,他也只能紅著臉看著學長瀟灑離去的背影,一點也不掙扎地被留了下來。

他無聊地看了回書,對著雨景發了會呆,又心神不寧地打坐一會,最後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地踐踏地毯。

他停步,學姊實在太安靜了,他感到有些不安。緩緩地踱步到床邊,他仔細地聽著,卻聽不到呼吸聲。

他倒吸一口氣,那昏睡符的份量會不會下的太重?

他忙在床邊蹲下,伸手探著學姊鼻息。過了一會而他才放下心來,她的呼吸輕淺緩慢,輕到連羽毛都吹不動,很容易便會忽略掉那淺到難以察覺的呼吸,不過只要確定她還活著就已足夠。

在這麼近的距離,他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這位學姊。

一直對她有很強的敵對意識,他便從來沒能好好地看清阿華的面容。嘴角揚起奸狡笑意,他指間出現沾著硃砂的筆,他打算幫學姊在臉上添點裝飾。

阿華睡覺的姿勢很古怪,緊緊蜷曲如幼童,就心理學來說那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他撇撇嘴角,果然是很沒用的女人,心理狀態這麼差,這樣可是無法成為強大術師的。要當術師,應該要從身體到內心深處都要武裝到底,不能留一點能讓人窺探到的弱點。

提起筆,他小心地將蓋住學姊半張臉的被子撥開一角,露出頗不安穩的蒼白睡容。

他瞇著眼打量著她的睡臉,似乎有什麼和初見時不同?
他有種不協調的感覺。

學姊的臉很蒼白,包裹在純白被單中的臉和被子竟然看不出多少色差。他記得剛見到阿華時她的膚色可是貼近蜜色,才一週的時間卻已退成象牙白,難怪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合理之處。

她白得透明的面容缺少血色地蒼白著,這麼近的距離她的肌膚似乎薄得一碰就會破的脆弱,他還真不知道要從何下筆。

她的睫毛雖是不長卻很濃密,細細地遮住眼下青影,她也許在作著惡夢,睫毛不安地振動著,眼角掛著不明液體。再仔細一路往下,她原來有著俏麗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嘴角雖是固執地緊緊抿著,卻也稱的上是櫻桃小嘴,只不過那雙唇卻如乾燥玫瑰花瓣般蒼白枯萎著,毫無血色的唇因乾燥裂出血痕。

他壓下奸詐笑聲,幫學姊的嘴唇添點顏色吧?

也許是作壞事時特別興奮,他舉起毛筆卻不小心碰到阿華的肩膀,沒想到這麼輕的碰觸就驚醒了她。他和她仍是靠得很近,所以他如看著慢動作般,阿華的睫毛掙扎地抖動著,在他毫無心理準備之下便張開眼睛。

還未從夢境裡清醒,她微睜著朦朧水眸向他,清澈的茶色眸子滿溢迷幻水澤,他看呆了。

一個人的眼睛裡,怎麼能有這麼絢爛的色彩,如此複雜的情緒,這般壓抑的憂鬱?這色彩是這樣的炫麗,有著奪人心神的璀璨光彩,卻又是單薄脆弱地令人心驚。

一瞬之花,一碰就會熄滅的火。

假象,那是如煙火般迷人卻短暫的假象。

他就這樣和她面對面,只隔著接近一個吻的距離,於是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切彷彿定格膠捲般,他看到學姊困惑地眨了眨眼眸,然後她眼中霧般色彩瞬間退去,恙怒是她的情緒,墨黑顏色染上她的虹膜,定格。

他的小腹一痛,人已被大力踹中飛出。

怎麼看起來嬌弱纖細學姊有那樣的大力?他撞上牆壁,落下時卻只能半跪地上吐著酸液。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抬眸,阿華學姊的長髮飄動如潑墨,她的眼珠是不透光的漆黑,他感到很不安,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正在發生。

阿華毫無情緒看著他,她一揮手,整間房間的地板上出現巨大繁複的金色陣圖,以她為中心緩緩轉動著。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學朗幾乎沒有驚叫出聲。

為什麼她沒畫陣圖,沒使用媒介就能發動陣圖?

連丹學長已經是特例中的特例,為什麼阿華學姊也能不需要媒介就喚出陣圖?而且發動陣圖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這實在完全顛覆他的認知。

不過……現在實在不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呀!

陣圖中竄出帶刺荊棘將他包圍,瑣碎尖刺沒入體中,他咬緊牙根,從懷中抽出火符燒斷枝枒。但那荊棘竄升的速度太快,一眨眼的時間他的四肢都被緊緊纏繞住,也許他原本能用更強的術強行破開陣圖,但過分驚嚇讓他的應變速度慢了不只一拍,他就這樣被瘋狂生長的荊棘如蛹般裹住,在尖銳的痛處中被緩緩地拖入陣圖之下。

怎麼辦?他可不要這樣死的不明不白呀!

他掙扎著從口袋中抽出救命黑符……卻狠不下心使用,那可是生死關頭才能用掉的最後絕招……

他靜下心來觀察著陣圖的脆弱點,荊棘緩緩將他拖下地底,他咬牙壓下悶哼聲。

是了,陣眼在那裡!
他捏個劍訣就要發動黑符,既然逃不掉……他也要拉下阿華學姊陪葬!

猛然,藍色的火焰竄起燒斷了綑綁他的荊棘,隔著火焰他似乎看到連丹學長正搖著學姊的肩膀。
救星總算出現了!

「阿華,醒醒!」

掙脫了困芽,他幾個縱躍便躍出陣圖外,背脊貼著安全角落一面在身上掏著雷符。

然而在他有所行動之前,阿華就已經被連丹搖醒,眨眨回復成茶色的眼睛,她倒轉陣圖的運作,滿地荊棘重新回到地底,陣圖很快地隨之黯淡消失。

只留下被肆虐過的破爛地毯和他破爛如抹布的衣服提醒他剛才所見並非幻覺。

他腳一軟便坐倒地上,一隻沾滿硃砂的筆出現在視線中央。一抬頭,卻是連丹學長撿起他掉在床邊的筆,持著筆站在他眼前。

他吶吶地接過遺留犯罪現場的證物,連丹學長的眼睛隱在鏡後看不清情緒,他心虛地垂下頭,學長溫潤的語音傳入耳中:「剛剛忘了告訴你,阿華有很嚴重的起床氣,絕對不要作出任何會讓她誤會的動作。」

「我……」才沒有想對她做些什麼!

學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氣得用力握拳捶向地面。

「沒事吧?」卻是連丹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拉起,仔細地檢查他身上的傷口。

最後連丹鬆了一口氣,看來阿華還是有保留住意識沒有作的太過,傷口都只是淺淺刮痕。

「以後小心一點,別招惹你學姊。」

學弟應該頗受驚嚇,連丹只是溫和地低聲撫慰他幾句,便讓他去盥洗室整理一身狼狽。他也得收拾滿地殘局,誰讓他沒考慮太多便出門買些東西,卻不小心將火藥及導火線放在一起,千錯萬錯都是他思考不周的錯。

「我……」阿華很是愧疚:「抱歉,我又爆發了嗎?」

「也不算爆發,只是小小的失控,別太在意。該道歉的是我,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張地對你下了安眠咒,妳也不會意識不明的失控,畢竟自然的入睡和強迫入眠在本質上很不相同。」連丹撫額嘆息。

他該慶幸這只是小小的失控,如果是爆發的話這裡可沒有能夠壓制的了她的人,整棟旅館都會被波及到。

他疲倦地在床邊坐下,拍拍身邊示意阿華也坐下。是時候該好好談一談了。

「阿華,」連丹嘆息:「我下了足夠讓一般人睡上整整兩天份量的安眠咒,可是妳睡了多久?」

他看看表面,苦笑:「我才出去兩個鐘頭不到,妳就醒了……妳說,妳這樣的精神要怎麼完成任務?」

阿華低下頭,抿著嘴不語。

連丹咬牙,他得下重藥才行:「阿華,我和葉社連絡過了,我告訴他妳的情形,他說如果妳的情況不好,我可以決定讓妳退出。」

阿華猛然抬頭:「退出?憑什麼?」

「是的,即使我不讓妳參與,妳還是會自行介入, 所以我不會讓妳退出。但是阿華,我也不願將三人隊伍的安危看輕,妳懂我的意思嗎?」

阿華遲疑地點點頭。

「很好,」連丹溫柔地探探她額頭:「等會我去訂間單人房給妳,但是妳一定要答應我不論如何,我們都是三人一起行動,可以嗎?」

阿華看著他的眼睛,過了很久才不情願地點頭。

連丹鬆了一口氣。

阿華的個性喜獨來獨往。以前自行脫隊的不良前科更是累累,所以他才不放心地二十四小時緊盯,晚上還得擔心她會任性地亂開鏡道自己先跑,所有鏡子都私下封起。但阿華向來都是有諾必守的人,既然答應了他她便不會偷偷脫隊,他總算能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今天好好在旅館休息,將身心都調整到最好的程度,明天開始就要玩真的了……我先去幫妳訂房吧。」

「連丹,」阿華叫住就要離開房間的學伴:「明天還是在城裡收集訊息嗎?」

「是呀。」

「呵,猴子學弟可能會爆跳,我看他快忍不住了。」

連丹有些頭疼地壓壓額角,看著學伴興災樂禍的笑臉,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轉身離開。

少年人血氣方剛不是壞事,但遲早還是得學會『慢慢來,比較快』的道理。

□□

將兩位同伴安置在旅館中休息,連丹根據手中字條上的地址來到舊城中的一間中藥坊。

中藥味混著新鮮青草味,這間中藥坊就如其他同行般,連空氣中都帶著歲月的滄桑。日光在濃濃藥味中也沉甸甸地變的緩慢,彷彿被輾碎壓乾蒸出藥性,時間原是最好的治療大師。

中藥坊的老闆是位年老華人,連丹進去時他正戴著厚重眼鏡讀著醫卷。

「老闆,麻煩你了。」他靠在紅木櫃檯上,將一張寫滿藥名的單子遞給老闆。

老闆遲緩地拿起紙張,老花眼鏡下的眼睛緩緩地移動著,他抬頭看了連丹一眼,取下眼鏡後目光不經意地從他所戴的項鍊上掠過。

「裡面有幾樣藥材……小店缺貨……得從大店進口……」他口齒不清地說著,重新戴上眼鏡:「先生若不是急著要……小店明日補上……我讓店裡孩子給您……送去……請問……您的住址是……」

連丹掏出飯店名片,在上面寫了房間號碼。

「就麻煩你們將藥帖送來飯店裡了,明天沒問題,早上十點以後皆可。」他微微傾身鞠躬便走了出去。

離開房間,他獨自在愛登堡醫學院附近漫步。

愛登堡醫學院的前身於十六世紀便已成形,是個相當有歷史及名聲的醫學院。

但更讓連丹在意的是,她和愛登堡的眾多傳說有著說不清的聯繫。

愛登堡在十六、七世紀有著大量外來勞工,從鄰近的愛爾蘭來的勞工尤其多。城市裡貧富差距非常大,乞丐、工人、織工、會計和富商往往住在同一棟樓裡,越往上層的住戶便越是貧窮,只有富人才住得起底樓的寬敞樓房。

那時勞工普遍受到雇主的剝削,工錢很少福利很差,許多外來勞工常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克死他鄉,屍體被雇主找人隨便用草蓆包著就在郊外埋了。

於是愛登堡城外是看不見屍體的大片墳區,屍體一層層地在地底雜亂堆疊。又愛登堡是多雨的城市,往往在大雨後堆屍地隨著雨水鬆軟土地而下陷,這讓新來的屍體能夠輕鬆地堆疊上去。

但故事從這裡才開始。

那時愛登堡醫學院已有了不小的規模。

而這間醫學院最著名的,就是她在人體構造學上的傲人成就。但要研究人體構造,說穿了就是解剖學,需要大量的屍體。於是醫學院開始出錢購買屍體,只要將完整屍體送到醫學院裡,不問屍體來源便直接根據屍體保存情形交付金錢。

屍體與金錢的交易,開始了屍體的挖掘熱潮。

往往剛埋下去的工人屍體,不到一個小時便又被想賺外快的窮人挖出,賣到醫學院。到最後,暴斃外鄉人的屍體已供不應求,漸漸地連封在棺木中讓家人珍重埋起的屍體都會在深夜被偷偷挖出。

諷刺的是,最後只有醫學院老院長的墓沒有被人們挖開。

並不是人們敬重他的才能,而是他在死前要求家人在他墓邊裝上鐵欄杆。於是他在如同監獄般的鐵欄杆中永眠,別人別想進來,他也無須出去。引發堀墓熱潮的人最怕的卻是自己的墓也被挖開,卻不想原是他害得無數亡者不得安眠。

然後,十九世紀初期,醫學院的解剖課成為寓教於樂的歡樂課程,許多富家子弟以能參與該課程為榮,大部分學生都因解剖課的『趣味性』而加入,一堂課便能收到多達五百位學生。

這樣下來,屍體的需求量遠遠大過提供,於是醫學院提高了賞金,一具新鮮屍體可出到十五英鎊的高價。

一對從愛爾蘭來的兄弟很快地找到了另一樣能維生的生活方式。
殺人,用新鮮屍體換取金錢。

他們專找外來勞工下手,在確認該工人在當地沒有親人後,拐騙該人到酒館喝酒,灌醉後帶回旅館用枕頭壓至窒息死亡後將屍體賣到醫學院。

沒有人知道他們殺害了多少人,最後這事件引起了整個城市的關注,許多無辜的人就這樣因此在愛登堡醫學院裡成為解剖台上的冰冷屍體。

兇手伏罪,但醫學院還是不改以重金購買屍體,堀墓情形仍是瘋狂,又有誰知道是否檯底下仍有未被抓到的殺人者,用罪惡交換金錢。

從這便能隱約窺見愛登堡曾是個怎樣陰暗的城市,披著人皮的野獸到處橫行。

財富,慾望,貧窮,罪惡,繁複紅線將這些關鍵字連結綑綁,光與暗的分界不再清晰,複雜人性模糊了善與惡的界線。

站在醫學院貴氣的大門前,連丹推推白皙鼻樑上的眼鏡。
也許是這些曾發生過的故事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於是他對這件任務有著強烈的警戒心。

當然,他所查到的資料遠多於檯面上的,他甚至知道十四世紀到十七世紀這個城市有大型的獵女巫風潮,而醫學院也在其中獲利良多,隱藏於檯面下的第二分院研究所就是這樣誕生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往回路走去。

已經到了這裡就不能再猶豫,他也只能盡所能看破那層迷霧,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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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奇魯 提到...

你蠻不錯的耶
很多怪知識
如愛登堡醫學院和屍體之間的關係之類
寫來很自然 不知真假

有機會去投個輕小說之類的獎看看吧

Ano 提到...

其實愛登堡醫學院和屍體這一段我寫的還滿心虛的
因為...這整段都不是我想的,是將真實的故事直接寫進來,沒想到意外的受歡迎(?)

寫的時候感覺上像是在寫遊記,這一大段都是去愛登堡的時候,當地的導遊告訴我們的,寫這個故事時隨手寫進去,本來也沒有想太多,寫完後還怕太囉嗦變遊記化說......原來還是有點獵奇感的嗎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