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26

時差事件簿 第三刻鐘

潔白的床單,白色的床和硬梆梆的儀器,房間裡是缺少人情味的單調。

消毒藥水的味道很重,房間裡有些昏暗,放下的百葉窗將午後暖陽擋在窗外。房裡很安靜,唯有點滴裡滴落的水滴聲為流逝的時間打著規律的拍子。

他一撐開沉重的眼皮,入眼簾的是陌生的環境,而他的老爸正坐在床邊拿着毛線打著圍巾作良家婦女狀。

「阿時,你終於醒了。」

他欣喜地將手中毛線丟下,小狗般地撲到他的床邊。

「阿時,我最可愛的兒子……你……你……」

他眼眶一紅就要哭出來,阿時只得動了動嘴唇來轉移他的注意。

話說,一個都當爸的大男人說哭就哭,還真是有夠丟人的。

「水……」阿時覺得喉嚨彷彿乾得要裂開一樣,全身無處不痛。

阿時的老爸連忙將水杯放低到他嘴邊,但他才喝了一口便被嗆得連連咳嗽,水也濺得滿身都是。

「阿時,還好嗎?」

阿時的老爸撲了上來,又拍又壓,每一下都準確地落在傷口上,阿時痛得直翻白眼。真可怕,原來他老爸比那群小混混還有殺手的資質,平常原是小看了他。

等他終於將哭哭啼啼的笨蛋老爸推開時,他覺得身上大半的傷口都裂開了,累得沒有力氣說話。

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阿時的老爸靠了上去:「你想要什麼嗎?」

「書……包。」

「書包?好好好,我去找找,你還要什麼嗎?」

「我的…… 書包。」

「好好好,下次爸爸幫你帶來。」

阿時又閉上眼,沉沉睡了去。



當輝仔來到醫院時,天已黑,醫院裡的氣氛卻像煮沸的水般,人來人往吵得像市集般,只有在轉進單人病房區時才突然安靜下來。

他敲了門推房而進,阿時的父親坐在窗邊似乎正想事情想得出神,一看到他便微笑起身。

「這是阿時的書包,我幫他收著。」輝仔吶吶地遞過書袋。

阿時的父親接過書袋,手腕一沉,他才知道阿時每天都要背重的像鉛塊的書袋上學,身為台灣的初中生真是辛苦。

「阿時的同學,真是謝謝你了。」

他露出美麗的笑。男人笑得這麼美麗真該受天譴,輝仔不禁紅了臉。

阿時的父親真是個禍國殃民的麗人,如果他不說輝仔還以為是他是阿時的哥哥。他現在知道阿時的外貌是遺傳到誰了,只不過和他父親相較,阿時少了些過於纖細的美麗而多些男性的特質,至少輝仔不會對著他臉紅。

不敢再繼續盯著阿時的父親,就怕他會開始懷疑自己性向,輝仔不太自在地走到病床邊看著沉睡中的同學。

躺在床上的,已經完全看不出阿時的原貌,臉腫的像豬頭沒有兩樣,嘴唇也腫得像歪掉的香腸。整張臉青青紫紫,連露在床單外的手臂也腫得幾乎有原先的一倍半,床邊吊著點滴腿還上了夾板,慘得令人不忍淬賭。

輝仔看到他那張幾乎可以擺上神台再塞顆柳丁的臉時,嘴角卻忍不住向上抽動,實在不能怪他沒有同學愛。

他拍拍書袋,裡面藏了台數位相機,這麼好的機會怎能不照相留念,只是要在他父親眼皮底下照相恐怕很困難。

反正,只要活著就好。

當日,輝仔偷偷地跟到了老大的地方後在暗處用手機報警。然而警察接到消息,卻一直拖延著時間不肯受案,一直到他氣得跑到警察局去大吼大叫,這些討人厭的大人才不情願地接受他的報案。

只不過等警方慢吞吞地到了老大的地盤時,卻奇怪地發現所有人都昏死過去,倒地的每個人身上都受了重傷,現場宛如兩個大幫派互砍後的情景。

他還記得,當他跟著警察趕到的時候,現場唯一還清醒的人--應該說毫髮無傷的是他們的班長。班長當時就坐在樓梯口,像是被嚇傻了,兩眼發直地盯著底下的一片血泊喃喃自語。

警察怕會刺激到飽受驚嚇的少女,便不負責任地丟了個毛毯要他去安撫自家同學。

但就算是同學,他實在和班長一點都不熟,班長可是班上男生眼中的女神啊!他哪裡敢跟她說上幾句話,甚至是用毛毯將她包起細聲安慰呢?

但當他走進班長的時候,他只聽到她不斷地說著「這怎麼可能」。又班長的眼神很清澈,回身望著他的眼神讓他感到無比陌生。

「班、班長?」他真的很困惑,這不是被嚇壞的女孩子該有的神情。

少女挑了挑眉,直接從他身旁走過下了樓,走到樓下被警察擋起時她卻掩面楚楚可憐地哭了幾聲,警察便這樣放走這個重要人證。

等到班長離開後,他才趕快追著擔架上的阿時上了救護車往醫院急奔。

更加奇異的是這些倒地的人裡頭,反而阿時的傷勢最輕的。

他被打斷了三根肋骨,脾臟也因嚴重血腫而被切除,身上還有十多處極深的刀傷,右腳踝的韌帶也斷了,身上大傷小傷更是不記其數。最嚴重的反是肉眼看不見的,腦裡的瘀傷,導致腦壓過高的險境。

終於過了危險期,但醫生也警告過他們,他仍是有醒不來的可能性,或有很大的可能會出現或許會影響一生的腦震盪。

老實說,他覺得好學生阿時如果出現小小的秀斗或許不算壞事,說不定這樣他的人緣會好些。

只可惜,那麼會打籃球的他可能再也不能打籃球了。醫生也說了,雖然他的腳筋動了縫合手術碎骨也用金屬片固定好,但他的右腳恐怕不會像以前那般靈活。

真是可惜,也許未來的籃球明星就這麼毀了。

他想得出神,便沒有注意到阿時的父親在床邊站了許久。

「阿時今天醒了。」阿時的父親輕聲道,話語輕得彷恐驚擾熟睡中的阿時。

「噢,那…… 很好啊。」

「等阿時醒來,要他好好的謝謝你,阿時的同學,」阿時的父親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有水光浮現:「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阿時會怎樣。」

他伸手輕輕地碰觸著兒子的臉頰,手指輕柔地彷彿正碰觸著脆弱的珍寶般。他的語音有些哽噎:「阿時是個好孩子,為什麼會被扯進黑道的糾紛裡?」

「難道,阿時偷偷加入了幫派?」他發出低低的啜泣聲:「怎麼會這樣?難道平時我和阿時的媽媽對他的關心不夠?阿時變成了不良少年,這怎麼辦呢?」

「加入幫派,也不用這麼拼命呀?阿時這孩子就是太固執,連當小混混也要混得全身是傷,這孩子……」

「這可怎麼辦呢?如果阿時的媽媽知道就完了,他媽媽最討厭不良少年了……」

輝仔有些傻眼地聽著阿時父親的自言自語和他越來越遠離事實的推論,卻怎麼也插不進話,尤其當阿時的父親一臉的絃然欲泣,他只能尷尬地逃了。



阿時再醒來時已是隔日早晨,醒來沒多久便遇上醫生巡房。緊接著醫生的是物理治療師,令人疲憊的長篇大論。

沒半天,他就發現自己比嬰兒還無助。

他的右手骨折左手水腫,他就是想一個人吃完一頓飯都萬分艱難,他的腳踝才剛動過手術,想單獨上洗手間更是不可能的事。

但阿時就是阿時,即使他身體上的疲倦是那樣的沉重,他仍是用他那副低啞破損的嗓子和物理治療師討論復健的時間表和順序,若不是手術的傷還沒復原,他也許就會要求馬上開始復健。

他的老爸怕他無聊,為他帶了一部手提電腦,卻被他拿來查病理護理及復健的資料。他目前唯一能用的左手還纏著重重紗布,於是他不甚流利地用單手花了整個下午查資料,接近傍晚時他已經訂好了接下來的日程表。日程表排得滿滿,連幾本原應要讀完的書也排上了進度表。

然而才剛吃完晚餐,病房裡就來了意外的訪客。

寬鼻高額的中年男子一進門便開門見山地表明來意。

「我姓張,我是主要調查這個案子的警察,我要問你幾個問題。」

「警察先生,」阿時的父親插了近來:「我兒子才剛醒,他的狀況還不是很好,是不是請您……」

阿時無所謂地說道:「請問。」

張姓警察拖過一張椅子到床邊,拿出紙筆準備紀錄。

「先告訴我那天發生的事,你是怎麼和那群人起衝突的?」

阿時簡單地將對方先挑釁的事情說清楚,接著對方又如何帶人來堵他,將他打傷了之後帶到老大的地盤繼續打。

「然後呢?」張姓警察停下了疾書的筆:「接下來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其他人都重傷倒地?」

「其他人…… 重傷?」阿時挑眉,他頗感莫名其妙地冷冷回道:「我都快被打死了,我怎麼知道之後發生什麼?」

「你再仔細回想……」張姓警察雙眼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他是否在裝傻:「你好好的、仔細的想一想,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阿時垂下眼,他試著回想,卻只感到頭痛欲裂。他抓著太陽穴咬緊牙關,從齒縫中擠出一句:「我…… 不知道…… 」

「阿時!」阿時的父親慌了,一把按下護士鈴一面對著張姓警察發出逐客令:「出去,馬上出去!」

頭痛越來越烈,阿時只能用雙手抓著纏頭的紗布咬牙忍受著如潮水般湧來,一波比一波強的痛楚。於是他便沒有聽見警察在離開前留下的話語。

「在他醒來之前我們採了他的指紋,比對之後我們發現打傷大部分人的高爾夫球棍上全是他的指紋。」

「我們懷疑這是有預謀的蓄意傷人,你兒子則是本案的重點嫌犯。」



阿時半埋在厚重的書裡,讀了很久卻一行也沒能讀進去。

他沒辦法專心。

並不是腦中有雜念而無法專心,他只是腦中一片空白。文字進不到腦中,數字也失去了形體。一切原本熟悉的理論、公式都陌生得彷彿第一次見到。

他試著強迫自己專心,頭顱中卻有種壓力暴漲的感覺,如果他繼續閱讀下去他甚至發現視線會失焦顫動。

可惡!
他從來都沒有這麼挫敗,這麼無助。他憤懣地將書重重闔上,然而他控制不住力道,書一翻就重重跌落地上。

碰的一聲,驚起正在打圍巾的老爸。

「怎麼了?」阿時的老爸跳了起來,一臉迷糊樣:「發生什麼事?阿時……」

阿時抬手重重地抹了一下臉,語聲低啞苦澀地:「沒事,別管我。」

「阿時?你要什麼…… 你要去洗手間嗎?」

阿時勉力撐起身體就要下床,阿時的父親忙迎了上去扶他。阿時搭著他父親的肩膀踏到地面,他用單腳跳了兩下後彎腰撿起頗為沉重的書。

「這是什麼?」阿時的父親瞄了書名:「量子力學?什麼時候國中開始教量子力學了?」

阿時不理他,放開他的扶持逕自跳回床邊,自己躺了回去。

沉著眉,他拍拍書的封面,翻開到之前正在看的頁面,繼續嘗試著讀下去。不管要試多少遍他都會繼續試下去。

「阿時,休息一下吧?」

「阿時,要不要喝杯水?」

「阿時,要不要上洗手間?」

於是他在囉嗦老爸的噪音攻擊下盯著書頁兩個小時,最後卻還是停在同一段同一行裡。

「阿時,吃午餐了。」
阿時的父親愉快地迎進餐車,幫他將午餐盤端到桌上。

啪!

他重重地闔上書本,手一揮便將紅皮書粗魯地摔到地上。

「阿時?」

阿時的父親一愣,小心地望向他,阿時卻已經躺平並將床單拉到頭頂。

「我要睡覺。」悶悶的話語透過單薄的床單傳了出來,說話的人心情很不好。

「先吃飯再睡覺!」

阿時的父親拉著床單卻遭到了阻力,他拉了幾下卻拉不動床單,最後只好放任他好好休息。

他那驕傲又固執的兒子呀。

他將落在床邊的書撿起,暗暗地嘆了口氣。



物理治療師是在下午到的。

合身的套裝襯出玲瓏有緻的好身段,她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一進來就對著阿時的父親臉紅。

還好她是位頗有專業精神的物理治療師,沒幾分鐘便收拾好心情,開始幫阿時做復健。她一開始便稍微解釋了阿時的情形。阿時的腳踝動了手術,將來有可能會運轉不如以前的靈活,所以他要盡可能在癒合的早期就開始做些簡單的復健將緊黏的筋骨鬆開。她讓他先做了點簡單的測驗,試試看他目前身體的承受能力。

「很好。」她滿意的點點頭,在病歷表上寫下記錄。

「你平常都有做定量的運動吧?你的身體狀態比我原本猜想得更好,也許我們能加快你復健的進度……」

她取過復健專用的拐杖,簡單的教他使用後帶著他在病房裡走了兩回,離開前再交代他每天晚上洗澡前要做的功課。

「你就照這樣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開始慢慢來就好,這樣走個三、四趟就夠了,不要做得太累了。」

「可以多做嗎?」

她微微一笑,不清楚他個性的復健師說了會讓她後悔的話。

「走個三趟四趟對你現在來說就很累人了,如果你還有力氣當然可以多走幾趟,只要不要累倒,當然是多練習點對於你筋路的鬆弛是有幫助的。不過,要記住在這個階段裡,休息是最好的藥,還是別太累了。」

「林先生就辛苦一點,他自己練習的時候在旁邊看著,不要讓他摔倒就好。」
她離開前對著阿時的父親笑得很美麗。

復健師一走,阿時就開始練習走路。

倔強的他一開始便丟開了拐杖,他才不需要那種東西!

第一次,他的腳不像是自己的,僵硬的像根木頭一樣。他凝著眉目光低垂著,奮力地拖著傷腳往前,每一步都很艱難,身體也很難抓到平衡點。他專注地控制著自己的步伐和身體的平衡,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前行。身體搖搖晃晃,他是那樣的專注於兩腳的平衡點,他便沒注意到從旁邊伸來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讓他能有點最基本的平衡點。下意識的,他緊緊地握住了那隻手,吃力地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跨去。

這是一個挑戰,他的眼睛嚴肅地凝起,終於有一件他能做好的事情了。

他要做好這一件事。

於是他便一趟又一趟地走著,拖著沉重步伐,一趟又一趟地走著。

這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一件事了。



一年三班的阿時在班上沒有人緣,就是受傷請假也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沒來上課。

但籃球隊的阿時就不一樣了。

他一個多星期沒到籃球社練習,每天去看他打球的女同學們急的像熱鍋裡的螞蟻,到處都有奇怪的消息在四處散播。但沒有人有正確的消息來源,只有籃球社的社團經理知道阿時請假是因為住了院。

輝仔雖然喜歡八卦,但將阿時當成真正朋友的他卻對此一點風聲也不露,最多只偷偷告訴他社團的社長這個消息。阿時一住院,輝仔就到籃球社幫他請假,也是經由輝仔社團經理才知道阿時的真實情況。

所以這天,在他社長和籃球社經理的懇求下,他終於帶這兩位同學來探望阿時,由兩位可愛的少女代替同學來慰問一下受傷的同學﹍﹍這樣總不算過份吧。

然而他們到的時候,病房裡的氣氛很詭異。

他們先是站在門口偷看阿時。

輝仔實在很羨慕阿時的好體質,明明前幾天臉還腫得像豬頭,今天再來看他時他已經消腫得差不多了。阿時明顯地瘦了一圈,眼下也有頹廢的黑影,臉頰邊緣的些許黑青反而讓他少了點菁英般的銳利而多了點普通人該有的人氣,如果他的粉絲在這裡的話肯定會尖叫的。

看吧,籃球隊的社花已經兩眼開始冒粉紅泡泡了,這小妮子的心思完全就寫在臉上嘛。

他偷偷望向他的社長,只見她平靜地推了推眼鏡,然後從背包裡拿出一台相機,他馬上撲了上去只差沒有馬上跪下懇求。

「社長!」他慘叫:「妳答應我只是幫同學們來探望病人的,不能採訪呀!」

「探望順便採訪。」社長一腳將他踹倒,踩在輝仔身上拿起相機對焦。

輝仔忙拉住相機垂下的掛繩:「不行啦!社長,我求妳了!」

「等下給我進去訪問他爸,回去給我寫一篇心得。」

「社長,真的不行這樣,我們之前說好了!」

門外是吵吵鬧鬧的拉鋸站,病房裡的氣氛則是更加凝重了。

阿時緊抓著父親的手,他抓得那樣的緊,阿時父親纖長白皙的手被握出黑青,他父親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痛楚,他只是專注地看著阿時的步履,就恐他會跌傷了自己。

阿時看起來已經走了很久,他的薄衫都被汗水打濕,額上滿是汗珠。他微垂著肩,專注地拖動不靈活的右腳,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以一般人快步的速度在行走。

社團經裡注意到阿時的父親露出些許疲態,他的步伐也漸漸跟不上阿時的步伐。於是她鼓起勇氣跟了上去,輕聲問阿時的父親她是否能幫忙一下,讓他也能暫時休息一下。

「妳是阿時的同學?」阿時的父親有些詫異地:「妳和阿時很熟嗎?」

她用力點頭:「每天都會打招呼的…… 」點名的時候。

「哦?」阿時的父親扯動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就麻煩妳了,妳來接手吧。」

阿時根本沒有注意到房裡多了人,也沒有注意到他換了個人肉拐杖。等她好不容易和阿時的父親換手,她還沒偷笑便已痛得大叫出聲,眼淚一下子便從眼中迸出。他握得那麼緊,她只覺得好像骨頭都要斷了,結果就這樣邊哭邊被阿時拖著走。

走了幾步阿時才發覺不對勁,他一把將哭得很吵的社團經理放開,拖著一個人實在很不好走。

他放手走了幾步,腳踝的麻木讓他覺得很難平衡,他就又慣性地隨手抓起身邊的手,繼續啪啦啪啦地來回拖著腳復健。

社團之花在旁邊哭的梨花帶雨,阿時則是目中無人地拖著老爸的手像隻牛地往前衝去。等輝仔終於從社長手上搶下相機時,他一進病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阿時!」他忙將同學攔下:「停一停!」

阿時被他粗魯地拖回床邊坐下,阿時的父親也鬆了一口長氣。

「不要煩我,我在作復健練習。」

「練習個頭,你看看,你腳踝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紗布都紅了,你是怎麼練習的?你都沒有覺得痛喔?」

輝仔實在很想用手指戳戳同學的笨腦袋。

現在他知道了,別看他這個精英同學好像很聰明,他一拗起來像隻蠻牛一樣拼命往前衝,什麼常識知識都拋在腦後。痛了也不知道要停,傷口迸開也不會注意到,大概若血流了滿地可能也只是奇怪為什麼今天地特別滑。

「小事,我要復健。」

「休息一下,你不累嗎?」

「不累。」

頭腦發熱的蠻牛又站了起來,抓著可憐老爹的手繼續往前衝。

輝仔搖頭嘆氣。

他這個同學或許腦子真的被敲壞了,要不然就是住院住久了悶出病來,頭腦似乎有些趴呆,他的理性可能睡著了,只剩下那股無人能比的倔強在強撐著。

牛呀!根本就是一隻蠻牛呀!

後來呢?

輝仔也不知道,因為他很快就被籃球隊社花拖走。社花明顯地被嚇的不輕,她再也不敢來醫院探望阿時。

果然,認識現實是幻滅的開始。



於是阿時的日子如往常般規律。早上讀書,雖然仍是一個字都讀不進去,但他還是勉力地嘗試著。下午物理治療師過來幫他復健,傍晚則是他自己的復健時間。

當物理治療師知道他不顧身體地做著過量的運動時,她的長篇勸論才起了個頭,阿時就冷冷地打斷她:「我的身體狀態我比你清楚。我知道我的極限在哪裡。」

她不認同地搖搖頭,但當她讓阿時做了簡單的測試後她卻無法反駁阿時的話。他的進步遠超過她原本的計畫,果然年輕就是本錢,勸了幾次被當成耳邊風,她也只能默默地放任他那不聽人勸的固執。

這天晚餐時間,輝仔過來探望他,還幫他帶來了兩大疊書。

「這是你要我幫你借的課本,這些是國中課本,那疊是高中參考書,都是我姐姐不要的,不是很齊就是了。你要這麼多課本幹嘛?重死了!」

「還好班長也來了,她幫我提這袋比較輕的,阿時你要記得謝謝人家。」

阿時抬頭,班長果然站在床腳露出暖暖的笑容,正在和阿時的父親交談。她很有禮貌地和阿時的父親打招呼,將一袋蘋果交給阿時的父親後,細細的詢問阿時的復健狀態。臨走前,她只是要阿時不要擔心作業和學習進度,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她的筆記都可以借用。

不願打擾他休息,班長很快便和輝仔一塊離開。他們前腳剛走,阿時便很快地挑了幾本國中課本開始閱讀,一面讀著他原本擰起的眉漸漸鬆下。

看得懂,他可以讀得進去。

於是他像是玩遊戲打怪般,花了一天將國中課本全部走了一遍,接下來又花了幾天像個考生般將高中各科的參考書都做過一遍,他的心緒也寧定多了,不復一開始的焦躁不安。

這幾天裡,張姓警察也天天來問問題,他的問題越尖銳態度也越差。但阿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又為什麼現場會宛如兩大幫派互鬥的場景,所有人都受了重傷。

阿時的母親也只來過醫院一回,關心探望的對像卻不是他。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要阿時的父親早點回家休息,別累著了。對此,阿時也說不出心底有怎樣的感受,他或許早習慣了母親的冷淡。

他的母親比父親大了幾歲,是位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她原本不孕,但後來似乎花了很多時間金錢才懷了他。她想要一個女兒,而醫生原本的預測也一直都是個女兒,於是她欣喜地準備迎接她朝思暮想的女兒的到來。

生下來的,卻不是她所期待的女兒。

他母親在坐月子期間,好幾次就要拿刀去砍了那位給她錯誤訊息的婦科醫生,還好有阿時父親抱著她的腿不肯讓她去砍人。她還因此得了相當嚴重的產後憂鬱症。

於是自他出生後,她從來沒有抱過他,一次都沒有。

失去了母愛,他的父親卻努力地想要補足兩個人的愛,既是父親也是母親。
但阿時卻很討厭這樣的父親。

這種施捨般的親情,他不要。



腳上的繃帶剛拆掉沒多久,病房裡就來了意外的客人。

小表姊只比他大了幾個月,明明個子還比他矮了一個半的頭,卻總愛對著他裝老氣橫秋貌。她一進來就笑嘻嘻地拿起床尾的病歷表,艱難的醫學名詞對她不成問題,她頗有興致地閱讀著,一面還在他身上戳著快復原的傷口以確認病歷表的正確性。

「至少你以後不用當兵了,恭喜。」

她最後下了無聊的結論。

阿時放下原本正在閱讀的書,挑眉問:「小表姊,今天不用上課嗎?妳又翹課了?」

「有什麼關係,」她搖搖手:「呆子才每堂都去上,那多浪費時間?」

她蹦蹦跳跳過去拿起他正在讀的書,厭惡地皺起眉頭:「這本紅皮書?這個作者寫得不容易閱讀,雖然有很多他自己的見解還滿有趣的,不過我會建議你應該從其他幾本入門書開始…… 哪個笨蛋會先讀這本呀?」

「小表姊,這本是上個月妳開給我的書單裡的書,那時候妳還說這本書很不錯。」他有些無奈地回道。

「好吧,」她張手做無賴狀:「人家變心了,改天再給你一份新的書單。」

「如果有問題就像以前那樣問我就好了…… 咦!你有客人耶!」她在茶几邊歡呼一聲,拿出一盒包裝過的蘋果:「阿時,要不要吃蘋果?」

「不用,妳想吃自己來。」

小表姊選了顆又大又紅的蘋果,喜孜孜地拿刀削了起來。

「聽說有警察一直來騷擾你?」

阿時不語,小表姊逕自接了下去:「大表哥知道了,他說他會處理的,你只要好好養傷就好了。」

「還有呀,大表哥很生氣,你也知道他的個性,那些不長眼惹到我們家人的傢伙一定會很慘。」小表姊幸災樂禍地笑。

阿時也忍不住彎彎嘴角。他們的大表哥平常看起來好相處好脾氣,但只要惹到他的家人比惹到他還糟糕,這下看來那個幫派的上游都要遭殃了。

「不過,」小表姊微微一笑:「老師傅知道了,他聽說你被幾個小混混打倒了,說會來探探你。」

聞言,阿時只想翻白眼裝死。

「老師傅他…… 」

「是的,他知道你在這家醫院,連哪間病房都知道喔!」小表姊愉快地啃著剛削好的蘋果,笑吟吟地加上一棍子:「他老人家急著要來看你呢,我下次會記得幫你帶菊花的。」

發出不明呻吟,阿時一把抓起被單蓋在頭上裝死,也只有在少數的家人面前他才會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好啦,不嚇你了,老師傅出國了,短期不會回來,你就安心養傷吧。」



人們相信欲相信的遺忘所厭惡的,於是人們總懷抱著自私的愛。人們擁有希望和恐怖,於是人們對著上帝禱告。

但阿時什麼都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

他不相信奇蹟,他也不相信運氣,他只相信他自己的努力。生命充滿了奇蹟,不知情的外人看來的確如此,但他卻只相信所謂奇蹟,是藉由恆久的努力堆積出的必然。

不到一個星期,阿時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他不但行走如常,早上也開始恢復跑步的習慣,他的父親也不再需要在醫院裡陪著他,總是在醫院沒待多久便被他趕了回去。

護士們都說他的康復就如奇蹟般快速,醫生也說過他的康復有如神助。

一切都是那樣的順利,然而醫生卻不讓他出院。

他可能有腦震盪的後遺症,必須留院觀察,醫生如是說。

所以趁著醫生剛巡完房,護理站裡正兵荒馬亂的時間點,他背起背包手裡還提著兩大袋書,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離開了。

後來醫生打了電話威脅著要讓救護車來接人回去,由於阿時一回來還沒休息便上學去了,阿時的父親只能唯唯諾諾地答應會帶他回去做例行檢驗。

世界從不會為了一個人而停下運轉。

忙碌的國中課程並沒有因為他的住院就暫停,同學們仍是如往常般對著隨堂考愁眉皺臉,他的回歸甚至沒引起多少注目,只有輝仔會請他吃午餐來慶祝他的出院。

這是個雙重慶祝。

除了慶祝他出院,還有輝仔終於進了校刊編輯社這個讓他聒噪一整個上午好消息。輝仔終於如願以償地進了校刊編輯室,這個當然是慶祝的重點,阿時的出院只是慶祝的副品。所以午鐘一響他便拉著阿時偷溜出校門,跑到附近的著名阿給店去大吃一番,最後兩人還錯過了午休,幸好最後還是趕在午後第一堂課前翻牆趕回。

好吧,除了輝仔,還有雞婆的班長會為了他的回歸而雀耀,直嚷著要請他去鎮上吃豆花。

「鎮上有間豆花店的豆花很棒,如果阿時同學下課後有空的話,我請你去吃豆花,慶祝副班長出院喔。」

「我沒空。」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那就先欠著吧,」班長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嘴邊的那抹微笑很是溫暖:「阿時同學救了我,所以我欠阿時同學一碗好吃的豆花,改天有空了可別忘了向我要。」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原狀。

阿時仍是如往常般地將作息表填滿,背著沉重的書袋上學,讀著或許用不上的專科書籍,對於輝仔的聒噪置之不理。但打破的花瓶,拼得再完美也有裂痕,死門關前繞一圈後,阿時的規律生活中仍是出現了無法忽略的改變。

雖然他仍是如往常般讀書,但他的專注力卻不再銳利。繃緊的弦斷了線,再接上卻已不是完整的弦,他發現自己時常對著書頁發呆,又時常忘了自己正在做些什麼。

他失去了原有的專注力。

阿時腦中的時計仍是發出規律的滴答聲,他的狩獵者仍是在他腦後露出覬覦的目光,他也仍是要努力地填滿每一時每一刻以逃避牠的逼近……

但冥冥中,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缺乏了往昔的緊張感,他像條鬆掉發條的鐘一般,懶洋洋地提不起勁。

是的,他似乎不那麼恐懼牠的目光了。



籃球場外很熱鬧。

冰封期解除,球場邊席踴進大批女同學,觀眾席上零零落落地坐著三五好友,女同學間小團體的界線頗為分明。

校草兼籃球隊長的粉絲團在場外努力地製造高分貝噪音,只要校草投進顆練習球都會引來一陣尖叫,對此籃球隊的隊員們似乎都頗為習慣,慣性地將加油聲當成背景噪音。

場外安靜害羞的女同學們卻大多都是阿時的仰慕者,明明背後偷藏了辛苦摺好的紙鶴、小星星,她們卻都沒有遞出的勇氣。只能說阿時怎麼看都像塊好看的硬鐵板,女生們雖然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想收藏,卻都是怕痛又怕受傷的小鳥。明明喜歡就恐靠近會傷了腳,這樣遠遠觀看就會很滿足,心情會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而飛揚。

她們喜歡看阿時靈活俐落的身形,看他進球時臉上的專住與自信。
然而阿時卻一直都不在狀態中。

阿時和對友們一起做在場上暖身做射籃練習。籃球很重手感,一段時間沒打籃球阿時頓感生疏許多,於是他認真地做著三分球的練習,對於四週的喧鬧都毫不在意。

幾次射球都沒進,他的球感果然頓了許多,他對自己搖搖頭,跳起時右腳踝還是有些無力。

「學弟,怎麼請假這麼久?」隊長接過彈回的籃球,在他身旁跳起射籃。

球進,他又接過一顆籃球做射球狀,出手的籃球卻往阿時的方向飛來,阿時隨手接下。

「而且身體的狀況似乎不太好…… 學弟,你該不會生病了吧?不要逞強哪。」

手腕施力,籃球劃出漂亮的弧度,卻又打在籃框上彈了出來,阿時微皺了眉。他不但球感鈍了,那種打籃球時能全神專注的感受也不見了。

他找不到籃球的球感,這實在是很糟糕的事情。

籃球隊長一把接住彈過來的籃球,頗感有趣地拍了兩下。

「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他很快地將球拋給阿時,阿時愣了一下,入手的球上帶了不小的勁力。

「Iversion是個賭徒,但你卻少了那種肯不顧生命冒險犯難的精神。所以,你只學了他的技巧卻沒有學到他最重要的精神。」

「學弟,你太小心了…… 你到底在怕些什麼?」

他的話讓阿時的額角一跳,他的唇線緊緊地抿起。

籃球隊長不再說話,逕自往隊友處跑去。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阿時突然覺得很不舒服,一股純精神上的厭惡驀地湧起,他卻也說不出原因。

不過隊長說得確實沒有錯,他個性上太過拘謹,像是用無形的鎖鍊將自己綁起,只有在打籃球時他才會暫時解脫那種壓力,舒暢地在球場上奔馳。

但現在他卻失去了原本打籃球時的感覺……

究竟、他究竟在恐懼些什麼?

【第三刻鐘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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