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30

守護者之鴿番外 他的妖怪朋友

窗外有竹林森森,這是三清的課程,老師是位高瘦如竹的青年,才在學府第三年,已經被封為整個三清學舍最嚴厲的老師。

他上課總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備課,上課時也特別嚴格,打起人特別痛。儘管白老師很年輕,大多修學生和他的年紀差不多,但白老師的資歷和能力都讓學生對他心服口服,就算被他揪著耳朵罵也漸漸習慣了,尤其實技課時,他扁起學生如狼似虎,被學生私下封為魔鬼老師。

於是上課的時候,當學生偷偷在桌子底下用手機偷看視訊的時候,馬上便被魔鬼老師抓包。

白老師要學生將手機交出來,放在桌上繼續上課。

然而當他第三次抓到學生在底下看視訊便炸開了,花了半小時對學生訓話,大罵這些被現代科技綁架的學生。

罵了半小時,他感到有點渴便回到講台喝口水,眼角瞄到桌上手機裡正重複撥放的影片。

只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眼,臉色越來越難看。

終於下課鐘響,學生縮著脖子上來討手機,便看到白石老師皺著眉頭在看他手機上的影片,影片已經重複三遍了。

老師沒有轉頭,眼睛直直看著影片裡的人,嗓音很冷的問:「這個人是誰?」

影片裡正好撥到草原上俊逸的青年變身成金眼大妖的模樣,頓時便興高采烈的進入八卦模式。

「這位是四象的客座老師,石影老師,才剛回來學府上課就被爆出是個妖怪,而且你看—」

他說得興高采烈,沒注意到白老師眼底壓著如颱風即將到來的壓力,一把將手中的手機捏碎。

「啊~~老師,我的手機!」

白石怒氣沖沖的離開學舍,就算白鬍子的大師傅在身後喊他都不理會,順手從在院子裡練習的府生手中搶過桃木劍就如陣風的走了出去。

五年前,他那個好友突然便一夕消失,像是空氣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那個有著乾淨氣味,明亮雙眸的友人,那個常常來他家玩貓的友人,那個氣質單純的人類友人,卻騙了自己這麼許多年。

他紅著眼,提著桃木劍殺上四象學舍,漫長的石階卻無法讓他的怒氣略減,他的火氣越來越大,他要砍了那個金眼混蛋!

他到四象學舍時,石影正好在上課,課堂上滿滿的學生,就連地上都坐滿人,窗外也有許多從別個學舍來的學生在探頭。

講台上果然是那個熟悉的人,還是一樣的柔軟黑髮以及白皙肌膚,俊秀五官彷彿從來都沒有改變過,那一雙眼睛乾淨的如孩童,盡管教室從國小的自然教室來到學府的課堂,那個人還是一如往昔的笨拙。

他的講台上堆著厚厚的講義,黑板上寫了半滿,學生卻不專心的在底下嘻笑,慫恿他變身跳舞給大家看。他一句話被打斷了好幾次,神情有些尷尬,卻仍是看了看時間又將講義翻過一頁,試圖將學生的注意力拉回教學上。

「大家,這段很重要,請仔細抄下來。尤其是歧伯的回應這段,會是這堂課的基礎重點—」

學生繼續在台下鼓譟:「石影老師,變成妖怪的模樣嘛!」「只要你跳個舞我們就不會再吵了!」「老師我們連扇子都準備好了!」

白皙俊美的青年無奈的看著那些吵鬧的學生,然而眼神掃過前排認真在抄筆記的學生時,卻又露出一絲欣慰,便拿起粉筆繼續抄黑板。「岐伯是這樣回應黃帝的……」

台底下的學生仍是吵吵鬧鬧,有些人拿著手機拍照打卡,更多人則是對著台上的老師指指點點。這堂課是很少人選修的素問學術探究,只有前幾排的學生是認真選修課程的學生,其他都只是來湊熱鬧,能夠這樣騷擾妖怪老師真是有趣。

一開始大家還小心翼翼,就怕老師突然變成妖怪將大家都吃掉,沒想到妖怪扮演老師起來有模有樣,上課比任何老師還認真,講義發下來時是嚇死人的厚厚一疊,黃帝內經–素問是許多修學生都讀熟的經典,於是一翻便知道這妖怪老師是真材實料,光是讀講義便獲益良多。

但妖怪老師上課的時候實在給人好欺負的感覺。尤其又是那種帥到沒有天理的長相,被學生騷擾的時候還會臉紅,大家的戒心慢慢消去,覺得來看大帥哥臉紅尷尬的模樣很有趣,就算沒有變成妖怪也很養眼。

妖怪老師就算被吵到課上不完,仍是一個勁的叮囑學生要將講義讀完,有問題可以隨時找他。

就這樣大家感到毫無危險,每天來騷擾妖怪老師的府生越來越多,課堂坐滿了,府生會自帶椅子來坐在走道上,走道上坐滿了,窗外也是滿滿的人頭。

白石將幾個學生從門口推開,三清的府生都認識這個老師便紛紛害怕的讓開,幾乎每個人都被他修理的很慘過。

他在門口看了許久,看到那個人仍是那麼笨拙的模樣,被學生頂撞、打斷也不生氣,只是露出無奈的苦笑,繼續在黑板上寫字並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更大聲。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推開走道上的學生走了進去,站在講台邊將桃木劍用力拍在講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底下的喧嘩聲如被刀切斷,所有學生都閉嘴看他。

「老師在上課,你們吵什麼吵?這是府生應有的態度嗎?」他點了幾個自己的學生開罵:「你們都是三清的好學生,卻跑來這裡鬧,我都替你們感到丟臉!」

那幾位學生羞愧地低下頭,白石的目光掃過,原本幾個幸災樂禍的府生在接觸到他嚴厲的眼光時,也不禁縮了縮脖子。

他轉頭看到那個人在台上看他,便只是淡淡的說:「請繼續上課吧。」

於是石影在台上將課講完,他在一旁站著如門神,底下沒有學生敢再吵鬧。

等下課鐘響,學生離開的時候,台上的黑髮青年將黑板擦乾淨後,回身對著白石微笑如許多年不見的好友。

「謝謝你。你最近好嗎?」

白石仍是有些生氣,但看著那個熟悉的面孔,還有那雙乾淨如寶石般的黑眸這樣注視著自己時,卻又感到自己生氣不起來,突然感到很悲哀。

「你……」

這麼近的距離,白石可以看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鬍渣也沒有剃乾淨,眼下有濃濃青影,這個人總是不會照顧自己。

變成妖怪的時候,他的臉朦朧一片讓人看不清楚狀況,但化身人類時,白石才知道這個人無法隱藏他的真實狀態,看樣子就算妖怪沒有睡飽,也可以一臉疲倦,他就是知道這不是裝出來的。

「你睡不好嗎?」沒想到第一句話,擠出的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石影笑了笑,笑容和他記憶中的毫無兩樣,是那種如清風明月,充滿陽光氣息的微笑。

「這幾年都在外面玩,沒想到回來當老師便不習慣這麼忙碌呢。還以為這些大孩子會比較好教,結果比小學生還難教。」

實際上是,最近他被錢鬼整的很慘,睡眠時間便大打折扣,每天都好累。

「那是你太好欺負了。」

石影聳肩:「無所謂,只要有一個學生肯認真聽就夠了,這裡其實有很多很認真很優秀的學生。」

白石就是覺得這個人很笨拙,虧他變成妖怪的時候看起來還很厲害,但實際上只是個嚇人的空殼子。

「你這幾年去哪裡了?」

石影伸指數了數:「我先到英國繞了一圈,然後從歐洲一路進中東,然後下印度,又去了埃及和南非。」

白石的喉嚨有點乾:「那、那為什麼當初離開時不來道別?」

石影奇怪的看著他:「跟你說我其實是妖怪嗎?我又不想被你拿桃木劍砍,被砍過一次就夠了。」

白石見他毫不隱瞞,也毫無羞愧的模樣,又想了想,才想起自己確實砍過他,當這個妖怪跟疫馬對峙的時候。

「可是我很生氣,被你騙了那麼多年。」

石影無賴的笑了笑:「我是妖怪啊,妖怪騙人又有什麼。如果你要砍我,我還是會跑的。」

白石凝視著他的微笑,比記憶中還蒼白、卻又很熟悉,他的眼晶晶亮亮的如被水洗過的黑曜石,此時此刻,卻能讓他和那雙燦爛的金眼連結起來。

其實就是同一個人啊,一模一樣的眸光、一模一樣的氣質和味道,當初金眼大妖看著他的模樣也像是看著一位朋友,眸光很是溫暖,只是他實在太討厭妖怪了,便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的聯想。

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你、你有當我是朋友過嗎?」

石影看著他微微笑著,就算不說白石也知道答案。

於是白石便釋然了,不再想砍這個妖怪。

「那隻貓我還養著,改天來三清學舍找我吧,那隻肥貓很想你。」

他拿起桌上的桃木劍,離開前還不斷囑咐:「當老師要有威嚴,不可以讓學生踩在頭上。如果需要就變成妖怪的模樣吧,至少看起來比較嚇人。」

石影送他出去,有些不悅的咕噥著:「我的真身明明就更好看,哪裡有嚇人。你們這些人類的審美觀真是奇怪。」

「你下堂課是什麼時候?」

石影說了個時間,白石默默決定下堂課也過來站崗,他就是看不下去那些學生欺負他的朋友。

和來的時候怒氣沖沖不同,離開四象學舍時他走得很慢,背影寂寞。

踏下長梯剛離開無語岩時,白石轉頭看了在長階上四象學舍一眼,臉上卻浮起淡淡的微笑。

至少他的朋友還在。

林老師不會知道,這五年裡他有多擔心,用盡關係和手段,卻怎麼也找不到消失的他。當時龍神消散的事情鬧得很大,他恐懼林老師被捲了進去,說不定早就妖怪趁亂吃掉。

但他仍是存著一絲希望,來到學府也是希望利用弗洛依德的關係網找到點蛛絲馬跡。

當他就快要絕望的時候,那個視屛卻出現在眼前。

乍看之下他似乎很生氣,但內心深處其實鬆了口氣。

林老師是人類也好、是妖怪也好,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他停下腳步,重重的抹了把臉,發現自己滿臉笑容。是的,他還活著。

而且他的友人也沒有因為變成妖怪就對他的態度改變,這種感覺實在很奇妙。

原來他還是可以跟妖怪當朋友的。

這幾年下來,他和妖貓的感情漸好,他其實並沒有那麼討厭妖怪了。又雖然林老師騙了他,但他也同樣裝病了許多年,還趁機楷了不少油,只能說林老師化身人類的時候,真的就傻呼呼的相當的缺少防備,又是個天生的保母性格,其實讓人頗擔心。

白石回去之後,總算上了弗洛依德將跟石影相關的討論都看過一遍。然而他看得最多的卻是那個金眼大妖在山神前跳舞的視頻,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學生都慫恿他跳舞。

金眼大妖的舞他也曾經見過,在那個海濱月下、那個美麗的夜晚中,跳給龍神的那支舞比這支神前舞更讓人驚豔,金眼大妖看著龍神的眼神卻讓當時的他無法停留,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感到那麼不舒服,胸口像是卡了什麼情緒,只看了幾眼便離開了。

現在他終於知道,他那時候便隱隱有了答案。

但他卻始終不肯承認那個答案。

只因他不想要承認林老師是妖怪、而林老師也從來沒有用那種眼光看過自己。

他看著金眼大妖的舞蹈,那麼古樸卻又無比細緻的舞步,古典端莊且沉重,彷彿整個天地都靜下來看著這個敬天祭地的古樸舞風,金眼大妖眼中的虔敬讓人的心情平靜,時間彷彿也隨著緩慢的古舞而慢了下來。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迷惘的眼神漸漸變的堅定。

石影所凝視著的龍神已經逝去,而他所凝視著的林老師至少是個活生生的妖怪。

林老師還活著、還在這裡,而且在很久的將來,他可以去重新認識這個朋友,包括他身為妖怪的一切。

這樣就夠了。

說不定在重新了解這個友人的一切之後,他便能夠再次追求他,而且這一次不會再讓他逃跑了。

■ ■

然而還不到一周,便發生那件事情。

他中午到四象學舍的教職室找林老師的時候,聽其他教職員說有學生找他出去問問題,結果他便在院子裡的角落發現差點被學生撲倒的笨蛋一枚,他將那個不長眼的學生扁了一頓,又將林老師拎回自己在三清的住所。

他做過調查,石影是在十年前就來到學府任教,主要是接任社團的指導老師,結果才第一周便被學生撲倒,最後狼狽逃了出去便沒有再回來。算了算時間,他應該當時跑掉後,轉而到小鎮去當國小老師。

這傢伙肯定有個教師魂,怎樣都想要當個老師。

但是當起老師卻那麼好欺負且缺少防備,白石決定要好好教育他一頓。

他在三清學舍有個帶著院子的房舍,學府給予教職員的待遇向來都不錯。

石影一看到妖貓就開心的抱住,妖貓如今知道眼前這個人類其實是個大妖,乖乖的收起爪子軟軟的撒著嬌。

「喵~」

他開心在沙發上玩著貓,沒有注意到白石將前門和後門都鎖上,堵去所有逃跑的路線。

他決定先讓林老師玩一下貓,到廚房去煮水泡茶。

等他托著茶盤出來時,看到三毛貓窩在他的懷裡打鼾,而白皙的青年看著貓咪的睡顏打了哈欠,眉目滿是疲倦,慢慢的、慢慢的也抱緊了貓咪在沙發上就這樣睡著了。

睡著的時候他還抱著貓咪蹭了蹭,一副很幸福的模樣。

看到這傢伙這麼沒有防備的模樣,白石氣鼓鼓的走了過去,然而將托盤放在桌上的動作卻又無比的輕。

最後還是去拿了件薄被幫他蓋上,也不知道妖怪會不會感冒。

石影就算睡著也睡不深,不到十分鐘就醒了。醒來時白石在一旁的桌子上備課,看他醒了便冷哼:「你膽子很大嘛,在我這裡也敢睡覺,就不怕我拿桃木劍砍你?」

石影抱著貓咪坐直,打了個哈欠,仍是滿眼倦意:「喔,如果你有殺氣我馬上就會知道,而且你的桃木劍也傷不到我。」

白石推椅站起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眼中壓著危險的光。

石影聳聳肩,身形展開成妖怪的模樣,金眸銀衫,站起來比他還高一個頭,於是白石便要仰望他。

這種身高差真是太討厭了,白石不禁感到挫敗。

「而且你在我看來只是個小孩子,有什麼可怕的?」石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白石氣呼呼的將他的手拍開。

石影走到桌邊坐下,幫自己倒了杯茶,他的動作帶種沉甸甸的古雅,舉手投足都很優雅,大妖的氣勢凜不可侵,當他顯露出妖氣的時候,貓妖甚至炸開毛,跑到椅子底下躲了起來。

白石將他倒的茶搶過,自己喝掉。

「但為什麼你還是被小孩子推倒?如果不是我將你救出來,你說不定就失身了?」

石影訝異看他搶走自己的茶杯,這個道士真是沒大沒小!

白石繼續說:「你以後還是不要用人類的樣貌,就像這樣上課多好?」

石影替自己又倒了杯茶,苦笑:「那可能第一堂課學生就通通都跑掉了。」

只要他用妖怪的樣貌,不管妖怪或是人類都很怕他,不怕他的人類就只有阿華貓而已。

「那至少你被學生推倒後,不會用妖怪的樣貌將他嚇跑嗎?」

他又變回人類的樣貌,慢吞吞的喝著茶,將眼睛隱在茶煙之後:「不行,扮演人類就要有人類的樣子,怎麼可以那麼隨便?而且如果被學生知道我是妖怪……」

白石跳腳:「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妖怪了啦!」

石影微笑,笑容如陽光般澄澈:「但是你覺得他們看著我的時候,是在看著一個人類老師,還是妖怪呢?」

石影對自己的人類扮演非常堅持,就算那些學生知道自己是妖怪,但由於他扮演的人類太逼真,所以學生還是將他當成人類老師對待。這一點石影覺得自己很成功。

他對於化人的標準很堅持,於是這麼多年都沒有人發現他是妖怪,因為他自認扮演起人類比任何人更像人。要比角色扮演,他可是比任何人都還要認真!

「你—」白石越來越氣,覺得這傢伙完全沒有搞清楚重點,身為妖怪還被人類推倒真是可恥,他就不擔心自身安危嗎?。

石影的目光落在椅子下露出的一截貓尾巴,眼神微暗:「看吧,如果將貓咪嚇跑,以後就抱不到貓咪。把學生嚇跑,以後就當不了老師了。」

白石實在不喜歡他露出那麼寂寞的樣子,便將貓妖從椅子底下拖出來,警告的看了發抖的貓妖一眼,然後壓在石影的腿上。

「總是會有不會怕你的貓的。」

石影感到貓在他的腿上發抖,有些惆悵的說:「唯一一隻不怕我的貓,最後還是被我嚇走了。」

「你那些學生不是貓,是狼!如果你那麼大意的話,小心被吃乾啃淨了就來不及了!」

石影笑了笑:「被小朋友推倒舔了兩下又有什麼關係,就像是被貓咬兩下那樣的感覺--」

「哼!」白石逼上去將他圍在牆邊,對著坐在椅子上的他俯身,眼中壓著火一樣的情感:「那你要試試看,被貓咬兩下的感覺嗎?」

然而俊美的青年仍是睜著那雙乾淨如能見底的眼睛看著他,黑瞳裡映出他的影子,除此外卻沒有多少情感,有的也只是大人看小孩胡鬧的些微無奈。

於是白石挫敗的停頓住,和他大眼對小眼一陣子後,石影伸手摸摸他的頭,微笑:「就說吧,你還太嫩了。」

白石氣的撥開他的手,他討厭被這個人小看的感覺。

算了!他決定跟校長申請調職,他要搬到四象學舍,好就近保護這個笨蛋妖怪。他才不會讓他被別人推倒呢!被啃一口都不可以!

他已經有心理準備,失而復得的林老師比以前更麻煩,但又如何?林老師不再只是個普通的老師,而他也不再是個病弱青年,再也沒有欺騙與欺瞞,將一切都攤開的感覺真好。

這一次,終於認清林老師的本質的時候,他突然便確認了自己的情感,他放不開手,就算是妖怪也無所謂了。

追求這個榆木頭腦的妖怪會是條漫漫長路,但他有的是時間。

看著抱著貓又開始打盹的青年,他只是將薄被蓋了上去,看著他沉靜的睡顏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後安靜的在一旁的木桌上繼續備課。

陽光從窗戶撒入,和煦的午後,疲倦的青年淺淺睡著,一旁在工作的青年則是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嚴峻的目光便會柔軟起來。

偶爾讓朋友來玩貓,偶爾讓疲倦的友人可以睡個午覺,三清學院的魔鬼老師,在無人看到的地方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番外 他的妖怪朋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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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9

聚水坪夜話 番外 準備

他在睡夢中,夢到那場大洪水。

整個世界被洪水淹沒,陸地上的城市也被水沖刷,到處都是人類的屍體,山林間也生靈塗炭,死亡壟罩大地,處處是腐屍與惡臭。

世界也崩裂成數塊,崩裂之處冒出彷彿從地獄出來的岩漿和大火,所到之處皆是焦土。

轟隆隆的,大水和大火交織,世界崩裂的聲音很是響亮。

於是他醒了。

海上響著雷鳴、波浪洶湧,然而當他將夔牛驅逐後,虛空中那轟轟的聲音卻仍是未退。他將目光投向隱在世界暗處的交界處,便看到支撐世界的該亞哀號著撒下碎屑,發出如樹木就要斷裂的聲音。

原來在他睡著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來到大洪水的前夕,他無法回窩繼續睡。

他跨海來到越霧樹海。那是一片富士山腳下的茂密森林,森林時常有迷霧繚繞於是又名迷霧森林,其中住著守護著天柱的巫女一族。在過去很長的歲月裡,他時常來讓該族的巫女抽取自身精髓,鍊成彩石以補天柱的裂痕。但他今日來卻不是為此而來,如今到了這個階段,填填補補已經來不及了。

越霧樹海很古老,樹木不高,根系卻盤根糾結,整片森林的樹根都盤在一起如同一巨大的生物。

長著青苔的古木間積水表面如明鏡,清澈地映出翠綠新葉與一小片藍天。翠鳥低低掠過水面,攪動明靜池水,剛孵化的浮游在水面交舞盤旋,振動輕翅薄翼。

他往森林深處走去,從密林灑下的陽光下有頭姿態優美的鹿,一看到他便邁開四肢奔了過來,將他一把撲倒,親暱的舔著他臉頰並在他身上又蹭又聞。

他無奈的任祂又蹭又聞又舔個夠才肯放開。這鹿神是迷霧森林之主,在守護森林的巫女面前向來都是既高貴又矜持的模樣,但每次看到他都會這樣撲上來,之後才懊悔欲死,說是長期經營的形象都毀了,但要他不要撲上來又做不到,所以他便只能盡量找無人的地方見面。

「您睡醒了。」鹿神仍是戀戀不捨的蹭著他的脖子:「您的味道真好聞,如果可以吃掉那就太好了。」

他淡淡的說:「說不定有機會喔。」

「真的嗎?」

他站了起來,摸了摸鹿的額頭,上面只有兩個小小的凸起。「你的角呢?」

鹿神原本長著非常漂亮的寬角,他自栩沒有鹿有他那麼漂亮的角,一直都精心照護,每次蹭上來都會被撞得很痛,這時卻只剩兩個角根。

鹿神神色飄忽,隨便扯了幾個不重要的閒話,但目光落在他的左眼時卻愣住:「您的眼睛,真的被那隻笨鳥弄瞎?」

他化成人形,是個有著栗色頭髮和鹿亮大眼的俊逸青年,緊張的看著他的眼睛並小心翼翼的問:「還會痛嗎?」

他搖頭,鹿神試著擠出一個微笑:「那這個眼睛可以給我吃掉嗎?」

「可以,但有條件。」

鹿神聽到卻一點也不感到高興,反而退了好幾步。

「你在想什麼?我現在不想要你的眼睛了,也不想吃掉你。你、你到底想做什麼?」栗髮青年的神色變了變,看了看天空,又想了想,臉色越來越難看:「你、你、你知道大洪水的事情了?」

「我這次就是要跟你討論大洪水。告訴我你的所知,我什麼都想知道。」他想了想:「如果你可以告訴我東方和西方所有關於天柱的消息,那就更好了,我可以用我的左眼來交換消息。」

栗髮青年不高興的皺鼻:「我才不要您的左眼呢,我要的是整個人。算了,您想知道我就什麼都告訴您。」

鹿神告訴他風神從西方帶來的消息很是凝重,許多柱因為大量石油田的開發而快速崩解,又因為諸多礦區被挖得太深而斷根。東方則是因為大國崛起,破壞力一下子就成長數百倍,能用炸的便不會用挖的,能夠榨的更乾便不會留點屑。

於是消息還是來的太晚。當森林裡的一棵樹倒下時,沒有人能預測它什麼時候會倒下,而天柱也是一樣。

眾多神靈都知道事情遲早會發生,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突然,天柱的崩解幾乎是一下子就暴漲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鹿神解釋,眾多守護者都決定要旁觀,試圖找出讓自己的守護地能在大洪水中存活的方式。大家都默契的決定要自掃門前雪,誰也不會去幫誰,反正都自身難保了。

鹿神笑了笑:「反正您的聚水坪被水淹沒也不怕,就算是只居住在潮間帶的生靈您也能夠守護住,大洪水只是有益而無害。所以這件事您就不必管了,還是回龍宮再睡個一百年,將眼睛養好,我想要吃掉的是完全復原的左眼,如果百年後這裡還在的話,那再跟您討吧。」

他不語,只是將目光投向越霧樹海中心的那株該亞,該亞繞著整座富士山成長著,根系都已經深入山巖,枝葉和樹海裡的古木交結糾纏,它靜靜的吸吐嵐煙,將這整塊本早該分解離析的土地支撐住,讓大山與森林都成為它的一部分。

實在是株很美麗的該亞,精緻而脆弱,如果被大洪水給沖壞就太可惜了。

他突然問:「你的角,都拿去補該亞的裂隙了?」

鹿神有些尷尬的抓了抓角根,說:「其實只是覺得有點重。」

他微笑,在大洪水的前夕,看到其他守護者仍是努力的在修復天柱、仍是保有希望、仍是願意賭最後能夠活下去的機會,這就夠了。

「我的左眼,以後就留給你吧。」

鹿神看著他堅定的眼神,不自覺的又變成鹿身:「您要做什麼?」

「我要大家都活下去。」

他仍是看著那株美麗的天柱,如回應他一般,整片森林都發出沙沙的聲響,如無數個清脆的鈴鐺一樣。

□ □

小弟們在客廳裡一面抽菸一面打麻將,有時會向一旁的辦公室投去擔憂的目光。

已經一年半了,他們的老大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整天躲在房間裡打電動,什麼都不想管也全然提不起勁。

老大是傳說中的饕餮,十幾年前來到這個偏僻的濱海小鎮,打敗了一些妖怪並收為小弟,就這樣創立幫派並成了東岸的最大幫派,就連城市的市長都是在他點頭下才成功上位。

他並將整片海濱都化作自己的領地,無數次擋下虎視眈眈的建築商所提出的開發案,他也曾說過只要他在這裡,就沒有人能動那片海。

但老大現在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就連市長偷偷在底下和開發商談好條件,老大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什麼都不關心。

他是個美食家,現在卻也對食物興致缺缺,就連小弟獻上的諸多美食都仍是堆在餐桌上,卻只是整天躲在辦公室裡打電動,電動又打得不太好,輸了就將遙控器摔壞,指使小弟們去買更好的操控桿。

小弟們無所事事,便輪流在客廳裡打麻將,腳邊的啤酒罐也越堆越高。

再這樣下去,他們的幫派恐怕會被其他大幫併吞,但老大似乎也不在乎了,他們這些小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突然門上兩聲輕響,有人敲門。小弟們互相對望,他們還記得樓下有人守門,守門的人會用對講機和他們溝通,就算放自己人近來也還是會先行通報。

敲門的人卻也非為了得到同意才敲門,兩下敲門過後便推開原本應鎖著的門,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有著白皙皮膚和柔軟黑髮的青年,青年非常的俊美,一進門便讓眾人都感到眼睛一亮,陰暗的屋子似乎也因此亮了起來。

小弟們站起怒視來人,手放在槍托上,比較急躁的人已經將槍上膛指著陌生的訪客,沒有槍的人則是提起空酒瓶威嚇的揮了揮。

黑髮青年說:「我是來找郝軍韜的。」

小弟們怒喝:「你的預約呢?如果要找老大要先預約,我們不收訪客。」

五六個人將他圍在中間,正打算給這個小白臉一個好看的時候,青年淡漠的眸光掃過,他們手裡持著的槍卻自動拆解成片落了一地,而原本抄著酒瓶正要將他打暈的人卻像是撞到一面無形的牆,酒瓶炸裂開來割傷眾人,眾人哀號著退開。

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青年放出一抹很輕淺的氣息,那是龍的吐息,讓整個冰冷的大廳都變得暖呼呼的,並充滿很舒服的水氣。

他們一回頭便看到靠在門口的老大,目光複雜的看著訪客,隨即嚴厲的目光掃向手下,手下紛紛縮起脖子知道等下會死得很難看。

「都出去吧。」他揮手讓手下退出。

等手下都退去,他看著客廳一片狼藉,又是麻將桌又是滿地的酒瓶,而且角落還堆著幾袋垃圾,實在不適合招待貴客,不禁臉色微紅。

「我們出去走一走吧,您想吃什麼,我請您一頓飯。」他有些手足無措:「鎮上的熱炒很不錯,或是海鮮樓的菜會更和您的胃口……」

黑髮青年看出他的不自在,便只是淡淡地說:「對面的海邊就好。」

他們便一起出門,過了馬路便是海邊。

饕餮一身黑皮衣走在青年身後,五味雜陳的看著青年的背影。

他是前青王之子,他那個討人厭的老爸,一生唯一做對的事情就是逼迫這個人成為青王。他第一眼看到少年龍神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他願意追隨一輩子的王。

上次的大洪水之後,他當時為了追隨青王來到彼界,一開始他時常會到聚水坪附近閒晃,只要看不順眼、覺得會危害青王的妖怪一口便吃掉,被青王嚴厲警告過才稍微收斂點,後來便乾脆在島的另一側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希望能夠就近保護他。

一年前迦樓羅來訪的時候,他正好不在附近便錯過了那場架,之後懊惱欲死,為什麼在青王需要他的時候不在他身邊保護他?就這樣自我厭惡的躲了起來,什麼都興致缺缺,就連打電動都感到無趣。

青王卻出現在他面前,來找這個這麼沒有用的他。而看到青王的左眼時,他感到自己都快被罪惡感所壓碎了。

他注意到青王已經架起結界將整片海濱圍起,似乎有很重要的對話。等他們走到海邊,並肩看著海天一色時,他才總算整理好思緒。

「您醒來多久了呢?」

青年踏上沙灘,眸光很是放鬆:「我剛醒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弄清楚。」

俊美的青年微笑:「這是片很美的海,辛苦你了,保護得很好。」

他的背脊總算挺了一些:「那、如果您搬來這裡,這片海坪就給您住著,我、我……」他的腦子轉動起來,那就要將整個鎮都買下來,然後整個海濱都要圍起來,閒人勿進,然後、然後—

黑髮青年看著他,眸光柔軟:「不是我要搬來。我想讓整個聚水坪的居民都搬過來,你要庇護他們,讓他們在這裡安家立地。」

他有些不高興的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那些圍著青王、自以為可以獨佔青王的妖怪!

黑髮青年看出他的不情願,接著說:「我可以用一對龍角跟你換這個承諾。」

陰雲圍聚,天上灑下細雨,細雨中青年的身形展開成非人的樣貌。饕餮戀慕的看著青王顯現出這好久沒有見到的樣貌,而他的額邊一對精緻的龍角如珊瑚做的髮飾,他每次見到都會垂涎不已,沒想到青王竟然注意到自己藏的很深的渴望。

他是饕餮,他很貪吃,但是有時候更貪的是不能吃、只能看的東西。會引起他的胃口和渴望,會想要一輩子把玩的是自己都無法擁有的東西。

他看著眼前朝思暮想的絕麗身影不由自主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渴望,而是非常、非常的生氣。

為什麼青王要拿龍角和自己討價還價?就算龍神已經不承認自己是青王,龍神仍是他的青王,他是青王的臣民,一輩子都是。不只他,就連現任的青王也總是將自己只是個代理掛在嘴邊,大家說起青王時,認定的都是同一個人。

而且他想要的才不只是那對龍角,為什麼青王總是弄不清楚他們真正的渴望?

「您什麼時候都可以讓他們搬過來,我會守護好您的子民的,就像守護您一樣。」他將額頭靠在龍神的手背上,鄭重的承諾。

「那就麻煩你了。」

青王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他看的呆了,儘管心裡頭有十萬個問題,像是為什麼他要將聚水坪的生靈遷過來?像是他為什麼不要一起搬過來?又像是他為什麼要拿他的角來討個承諾?

但此時此刻,能夠看到他鬆了一口氣,眼中彷彿放下重擔的模樣,就感到無比驕傲。

總算、總算他這幾十年所建立出的王國有了價值。等他送青王離開後,他回到辦公的大樓將睡覺的、打麻將的手下通通挖起來。

「給老子上工了!」他氣勢氣勢高昂的踩在麻將桌上:「將這裡打掃乾淨,老子給你們一分鐘弄好!」

□ □

他又見了一些友人或是舊識,等他將一切都安排好,已經過了幾個月。

最後他要面對的是聚水坪上的妖怪。

還有一個怒氣沖沖的、有著一對燦燦金眼的友人。

他聚集起聚水坪上的妖怪,告訴他們即將到來的大洪水以及他的決定。石影首先跳出來,試圖引導聚水坪的妖怪來反對並反抗他的決定。

這場辯論維持了兩個月,畢竟他的意志便是聚水坪的意志,海坪上的妖怪紛紛倒戈支持他們的守護者,石影的辯論也越來越是蒼白。

石影軟求硬磨,甚至威脅要吃掉每天會來閒晃的人魂,卻又在他的眸光下退縮。

最後打破金眼大妖的防線的,卻是那個請求。

他看著海浪拍打著黑礁,潮來潮往,海上有鷗鳥紛飛,正是夕陽返照的時間。

他凝視著海潮間的交會,幽幽的說:「石影,就算是天雷千枚,恐怕還是殺不了我,拖著一口氣不知道要拖多久,你可以幫我嗎?」

他轉身,看進大妖的眼睛深處:「我希望你可以送我最後一程。」

石影像是被雷打到一樣,握緊拳頭發抖,想要偏開頭卻又不捨,最後只能從齒縫擠出:「好。」

龍神的信任太過沉重,石影再也無法反抗,但他答應完便氣的跑掉,消失了許多日才又回到聚水坪。

之後便是平和的討論,他讓石影知道要將他身體的哪些部位送給哪些特定人士,石影自然對他私底下做出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承諾氣得跳腳,卻又抵不過他的任性。

能夠這樣任性的活過這樣漫長的歲月,龍神將眸光環顧這一片美麗的山與海,這個世界待他很好。

於是他的一切都能夠還給這個生養他的世界,讓她能夠不要再經歷那樣的大水與大火,他希望這個世界將來可以越來越好。

幼小的人魂坐在他的腳邊抬頭看他,晶亮亮的眼睛倒映出海和天的顏色。

他微笑,就將這個世界交給這些幼小的人吧,只要他們的眼中還看的到這個世界的所有美好,未來便有希望。

他摸了摸人魂的黑髮,人魂舒服的瞇起眼睛如隻小貓。

一旁的金眼大妖偏開頭,金眼黯淡下來。

海潮一波又一波的在背景裡轟轟作響,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那規律的運轉。




【番外:準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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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7

變裝技巧 (十五)

幾人就著地圖和計畫環節討論,其中有幾個環節卻想不到突破點便只能先放下。

錢伯逸說著流暢的德文,在三人間充當翻譯於是溝通順暢。趁著錢學長還在的時候,阿華問管家:「大衛學長是不是中了毒或是受了什麼內傷,為什麼會睡這麼久?需不需要去醫院?」

管家解釋,暗夜一族不怕毒或外傷,但血是他們的生命之源,失血過多就會進入冬眠期。

管家說,當初傷他的人可能不只一個,趁著他缺少防備的時候發難,故意用能夠大量放血的方式讓他失血過多,但手段還是不夠狠惡,讓他在昏迷前逃了回來。

管家認為他對攻擊他的人沒有防備,恐怕是跟他很近的同伴或好友死黨,所以這幾天都將所有跟大衛很熟且很親近的訪客都禮貌性的擋掉。

他也有試著餵食青年從醫院裡買來的血漿,但他實在太虛弱,就算硬灌進去都還是吐了出來。

管家嘆了口氣:「就只能等少爺多睡一陣子,身體稍微恢復了就會有胃口進食了。」

傍晚的時候,管家進廚房為兩位客人做了晚餐,吃飽後錢伯逸收到一個短訊,看著短訊摸著鬍渣笑了出來。

「學長,怎麼了?」

錢伯逸愉快的說:「外面的小律傳來的消息,我也不解釋了,我們到窗戶看吧。」

三人來到陽台往下看去,只見在巷子或是道路口都有人影,佔據了所有可攻可守的角落。

「那是敵人嗎?」

錢伯逸笑嘻嘻的解釋,暗學院的吳天晴糾集了一群王子殿下的支持者在外面站哨,決心在黑暗裡安靜地守護著她們的王子殿下。

「哈哈,這小子真是好運氣,等他醒來要欠很多人的人情債。」錢伯逸幸災樂禍的說。

他們原本擔心到晚上會有刺客,但如今有整個暗學院的菁英支持,錢伯逸便安心的回去睡覺,阿華則是在客房裡待了下來。

深夜,最安靜的時候,阿華悄悄的來到大衛學長的寢室,將門關上並點上床頭燈。她看到大衛學長的面容帶著灰氣,呼吸幾乎淺到無法察覺。

於是她咬牙,拿出刀子在手腕上劃了一下,血珠緩緩地從傷口中冒出。

她將手腕放在大衛的唇邊,果然青年便有了反應,就算在很深很沉的睡夢中,淨魂的血還是濃郁到讓血族無法抵擋,他的犬齒伸長緊緊的咬入少女的手腕。

阿華只覺得大量的血液流失,她一隻手讓他咬著,另一隻手勉力摀著嘴試圖壓下越來越嚴重的咳嗽。她無法抑止的咳嗽著,同時感到很暈眩,想將手抽回卻一點氣力也沒有,視線也逐漸模糊、變黑。

然後她感到有一隻手將她的手抽回,終於得以自由,她腳一軟便滑坐地上,咳的彷彿要將肺都咳出來一樣。

一雙堅定的手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又倒了一杯溫水給她。

等阿華終於緩過來,才發現白髮的管家擔心的看著她,但眼神中又帶了濃濃的感激。

她的手腕已經被包紮好,她慢慢地將溫水喝下,但雙手還是抖得幾乎拿不住杯子。

她看到紅髮青年的臉上有了些許血色,呼吸也漸轉平緩,不禁感到很欣慰。

管家還是很緊張的圍著她一下子摸她的頭又探她的脈搏,阿華連忙搖手又搖頭,說她感覺還好,只要睡一覺就好。

但是睡覺前還是被管家硬逼吞了補血的鐵劑,又小心翼翼的在她的被子裡放了個暖暖包,將她用被子緊緊裹住如易碎品。

從那天起,管家對她的態度全然改變,隔天一早起來便是無比豐富的早餐,只是食物走補血風,就連早上來蹭食物的錢學長和小律都覺得不怎麼有胃口。

管家對少女格外重視,就像對待自家的小主人一樣。

管家以往對她也只是將她當做主人的客人,禮貌卻不特別親近,而阿華也很尊敬這位嚴肅且優雅的老者。而今卻被白髮蒼蒼的管家當成孫女般照顧著,阿華頓時感到受寵若驚。

尤其每次她躲起來咳嗽的時候,還是會被管家找到,然後細心照料她的狀況。於是在管家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少女的狀況也平穩下來,不再會早晚便猛咳。

在阿華餵過血後,紅髮青年的氣色漸好,生命體徵也漸漸強壯。就連管家拿醫院買來的血漿都能少量的喝下。

他們靜靜的守著睡王子,等待葉社長開始行動。

■ ■

學府突然熱鬧了起來。

這兩日在佛洛伊德上出現兩個視屛,一上去便佔據了熱門點閱,遠遠超越其他的討論主題。

第一個影片是最近很有名的客座老師石影和黑髮少女在夜裡的畫面。

只見他們原本在草原上面對面的站著,然後英俊無濤的青年便變了身形,他的身影被一個穿著銀色狩衣的高挑人影取代,他的臉上一片朦朧,卻有一雙燦爛的金眸在黑夜裡如是顯眼,露出兩排可怕的利齒,發出可怕的妖氣並威脅著要吃掉少女。

原來石影老師是妖怪!而且是個有著恐怖妖氣的大妖!這個視屛是個震撼彈,就算對八卦毫無興趣的府生也興致昂然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時間整個論壇都被關於石影的討論洗屏,連續幾頁都看不到其他的討論。

另一個視屛則是化身妖怪的石影老師在晨光下跳舞的模樣。

這個大妖石影在山神前跳古舞的視頻更是在學府裡引發潮流,被府生封為神前舞,一時間各種聊天軟體都被神前舞給佔據,先是出現各種版本的配樂,然後大家無聊時都會模仿跳上一段,就連校長也在全校集會上跳,火紅程度讓石影每堂課都爆滿,學生在台下慫恿著他跳上一段神前舞,擾的石影課一直被打斷上不完他精心準備的課程。

有些細心的府生從蛛絲馬跡,找到視頻是由協調社放出來的。背後的推手當然是葉社長。

有些更聰明的人,都猜到這是葉社長對消失很久的社導的報復,就說不要惹到葉家的人,下場一個比一個慘。

但事實是葉社長一直在暗處盯著錢鬼的一舉一動。當錢鬼一行人去爬山時,他便讓小律偷偷跟在錢鬼一行人上山,結果偷錄下的影片便立了大功。

但阿葉要的不只如此,他還在靜靜的等待這事件後續的發酵。

錢鬼這個人既護短又錙銖必較。他對自家人都無比護短,像是他、表妹夏默以及阿華都是他翼護的對象,阿葉對此敬謝不敏,但錢鬼對阿華當成自家小妹的護短模式卻是個可以突入的弱點。

他知道石影是錢鬼目前的仇視對象之首,所以他不可能會不落井下石。

由於石影的妖怪樣貌成了府生的研究資料,尤其他的金眼讓人有諸多聯想,討論區裡對此的熱度就算過了一周也還不斷絕。

果然,八卦社也跟著起鬨,私下放出消息指出石影其實是龍曦和的先祖,這不知真假的消息引來軒然大波。

龍家的小少爺氣壞了,聯合同伴挑上錢鬼所在的八卦社,一時間眾府生又看起熱鬧,四人幫對上八卦社,這場戲還真好看。

於是學府裡熱熱鬧鬧的吵了起來,每天都有打架或是陰謀可以看,偶爾還可以錄個視頻跳個神前舞傳上聊天軟體獻寶,或是到四象學舍騷擾妖怪老師。

就這樣,關於前學生會長的消息便沉了下去,府生的注意力被轉移到更好玩的事情上面。於是阿華一行人就趁機將大衛運出學府並上了私人飛機,順利地離開了。

■ ■

終於在舟車勞錄之後,一行人來到暗之一族的城堡。

城堡佔據了一整個山頭,周圍被河流隔開如天然的屏障。阿華從沒見過真正的城堡,而且城堡大到她幾天都繞不完,一不小心便會迷路。

這個在德法邊境的城堡,非常偏僻,與世隔絕。喬和大衛的家在山坡上,可俯瞰一條河以及一個小村莊,除此以外都是荒涼的森林和沒有人耕種的空曠林地。

當他們一行人帶著昏睡的大衛回到城堡,這個死氣沉沉的城堡便活了過來,眾多女僕和侍者小心翼翼的照料著大少爺,城堡裡外的保全也是非常嚴格。

錢伯逸一到城堡便和保全打得火熱,和保全的頭領稱兄道弟兩人時常混在一起,乾脆便待在保全隊裡幫忙增強安全係數。而小律則是一到城堡便像是融化到影子裡一樣,但阿華知道他只是躲在最不會被注意到的地方持續守護著大衛學長。小律如果要隱藏起來,就算是妖怪也察覺不到他藏在哪裡。

但管家仍是不放心,從不讓少爺和除了阿華以外的人獨處,只要有女僕或是醫生在房間裡,他都會在一旁緊緊盯著。

城堡裡有許多女僕,阿華剛到就對她們很感興趣。這些女僕穿著樸素的黑衣白裙,裝扮和表情都很嚴肅,和女僕咖啡店的女僕完全不同,在大宅子裡如陰影般毫不顯眼,動作俐落且安靜,真正的女僕就該這樣。

男僕則是白襯衫黑褲子,也是一樣不苟言笑的嚴肅與俐落。阿華原本就身段單薄,扮起不起眼的小男生倒是頗有迷惑性,於是阿華借了一套男僕的白襯衫黑西裝,裝扮起來像個長相秀美的少年男僕。

於是少爺的床邊多了一個貼身的小男僕,管家示意過要眾人讓他單獨照顧睡著的少爺,卻又很寵這個少年男僕。有時候少年咳個幾聲,手中便會出現溫開水,早晚變涼時管家會自動幫他加衣服,三餐也照顧著他的喜好,晚上還會陪著他到睡著才離開,根本和照顧大少爺一樣的程度。

於是僕人底下偷偷傳著這樣的新聞,這位叫做阿華的少年是管家流落在外的孫子,眾人看著她的目光裡總帶著審視意味。

儘管平時都是阿華獨自陪伴睡著的青年,但還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僕人的協助,像是幫少爺擦身體和按摩。阿華很佩服這些女僕的敬業程度,就算將青年脫光也不會害羞,專注的在做手上的清潔工作。她想要幫忙,卻還沒開始便被管家拖了出去,管家知道少爺絕對不想讓阿華小姐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到自己的裸體,也為了阿華小姐的心理健康將她推了出去。

在眾人細心的照料下,大衛是在回到家的第三天早上清醒的。

他醒來的時候,阿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書,注意到他睜開眼睛便遲疑的喚他。

大衛剛醒來時,視野一片模糊,他只看到一個人影朝著他俯身而來,伸手探向他的額頭。他抓住那雙手,就算看不清楚,他也能從味道上判斷出來。

「阿華。」儘管嗓音沙啞,他仍是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似乎睡了很久,就算能夠勉強睜眼卻還是感到無比疲倦,眼皮重的隨時都可以再度沉入睡眠當中,但剛睡醒時喜歡的女孩子就在身邊,他覺得很幸福。

就這樣握著她的手,那麼纖細而虛弱的脈象卻讓他的的笑容隱去。

他突然想起,在他沉睡的時候似乎聞到一股很甜美的血腥味,那股靈氣充沛的香氣是那麼吸引人,味道是從來沒有喝過的香甜……

他放開阿華的手,將棉被拉起罩住整個頭,轉身背對她將自己裹成一個繭。

大衛躲在被子裡頭,胸口有很複雜的情緒。憐惜、心疼和對自己憤怒的情緒交織著,他傷害了這個他很喜愛的女孩,他知道自己當時有多渴,很有可能就這樣將她的血全部都吸光,他差點就害死了這個女孩。

這個繭一動也不動,就算阿華去搖他也不肯起身,連管家帶著餐點出現也不肯回應,就這樣錯過了早餐和午餐,晚餐的時候卻來了個客人。

客人是位二十初歲的東方女性,她有一頭如瀑般的長髮,面容非常的精緻美麗,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她的氣勢。她有種尊貴的氣質,姿態高貴充滿傲氣,是個會讓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的美人。她穿著一襲紅裙,很少人能將紅裙穿出如此的氣質和氣勢,過於濃郁的顏色卻在這個女子身上顯得很合適。

她見床邊站著一個相貌秀美的小男僕,只是淡淡吩咐:「出去吧。」

見他磨磨蹭蹭的不肯離開,有些不悅:「我叫你出去就出去。」

「可是,管家吩咐過不能讓陌生人獨自和少爺在一起。」

「哼,陌生人?你新來的嗎?」

黑髮美人不再理她,推開她逕自走到床邊,粗魯的掀開被子。

「起來了,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躲在棉被裡當鴕鳥。」

大衛的殼被掀開,見來人是那個從小欺負他到大的未婚妻,便只能辛苦地坐起來,阿華連忙上前將他扶起並用枕頭軟墊支撐青年。

黑髮美人拉了椅子在床邊坐下,將托盤上的一杯紅色飲料遞給他:「先補充點力氣。」

大衛看到那杯血漿,想到喝阿華的血的事情,一點胃口也無,但被未婚妻一瞪,從小被她壓榨的餘威還是讓他接過來喝掉。

接著黑髮美人拿起托盤上的馬鈴薯泥,拿起湯匙餵他。

大衛病後無力,就連拿一個碗都拿不動,便只能讓未婚妻粗魯的餵他。未婚妻是個大小姐,從來沒有服侍別人的經驗,餵了兩口見紅髮青年的嘴巴鼓得滿滿的也塞不進去,便不耐煩地將手中的碗塞到一旁的少年男僕手中。

大衛只是垂著眼睛,任由阿華將那一碗馬鈴薯泥都餵完,兩人毫無眼神交流。

等大衛用完餐,黑髮美人示意阿華帶著托盤下去,大衛也對她點頭致意表示同意。

直到阿華要離開前,大衛才看清楚她的模樣,不禁對著她的短髮皺眉。

等她離開後,大衛才問:「洋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名為洋子的女子只是淡淡地說:「我這次來,是要你履行婚約的。」

「你不要你的管家了嗎?」

「我的管家嗎?跟我妹妹私奔去了。所以我需要金錢和權勢,就算要花上一輩子我也要將他們找出來。」

「找出來又能如何呢?」

「我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們挖出來。」洋子的聲音很堅定,但眼眶卻漸漸紅了:「旦哥哥答應過不會偏心的,卻將我拋下來,太不公平了。」

「如果是私奔的話,那還是放他們走吧。」

「不行!」洋子斬釘截鐵:「等蘭子去了,旦哥哥會很寂寞的。一個人在那顆珠子裡有什麼好玩的,我要找到他將他放出來。」

大衛聽得很模糊,又是珠子的又是放出來,然而大衛卻無法多想,只是感到很疲倦,在未婚妻拜訪他後又連續睡了兩天才清醒。

之後過了一周當那個消息在術士圈裡引起軒然大波時,大衛在網路上看著諸多討論才總算弄清楚事情真相。

洋子的管家本來就是個魔種,結果成魔後想要毀滅世界,然後被洋子的妹妹-同是日本巫女的蘭子犧牲生命封印在一顆封魔珠裡,永生永世都無法離開。

那顆封魔珠擁有強大的魔力,成為各家術士爭奪的對象,才兩周就已經打的亂七八糟的,珠子也在搶奪中不知去向。

當時洋子的妹妹已經是油盡燈枯的階段,以生命將魔封印起來,洋子卻信誓旦旦的說他們一定是私奔去了,他只覺得戀愛中的女人很不理性,又吵著要找到珠子再將魔放出來,這樣只會成為全世界的術士的敵人。

要全世界的找到那顆封魔珠、在術士間的爭奪中搶得那顆珠子不是易事,就算找到了還需要銅牆鐵壁來保護那顆搶手的封魔珠。於是她需要力量、需要權力,這時候就需要婚姻來讓她能夠達成所求。

於是洋子要他履行婚約,而他的父親也示意該是時候將未婚妻娶進門。

既然他和阿華學妹已經分手,他也沒有理由繼續推延婚約,便被眾人推著向洋子求婚。

大衛的父親決定等大衛的身體完全康復後再來討論結婚的細節,城堡陷入喜慶的氣氛,所有人都在討論這對無論相貌或是氣質都很登對的金童玉女的結合,會是多麼盛大的場面。

■ ■

大衛睡著的時候仍是比醒著多。

阿華每天醒來便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讀書和發呆。

大衛學長睡著的時候是很安靜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睡姿非常安分。他緊閉著眼睛,膚色白皙像是會透著光,還有他的一頭紅髮微捲著,看起來很是柔軟。

所以阿華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忍不住湊過去摸他的頭髮,果然摸起來好軟,像是一團很有彈性的棉花一樣,觸感很好。

她感到有趣的玩了一會兒,這才發現大衛睜著眼睛看她,兩人的臉靠得很近。

她窘迫的退開,坐回椅子上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紅髮青年靠到床頭,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最後伸手過去摸她的短髮。

阿華原想退開,卻想自己都摸過青年的頭髮,自己也該讓他摸一下頭髮,這樣才公平。

大衛的手卻沒有碰到她的頭髮便停下,轉而放在她的臉頰上。

「為什麼皮膚會變這種顏色?」他擦了擦,發現擦不掉顏色。

「喔,那是暗學院研發的染劑,用一次可以一周都不會退色呢。」

大衛凝目看她:「這種染劑對身體不好,不要用了。」

他又問:「學府不是開學了嗎?你的課呢?」

「請假了。」

大衛閉了閉眼睛,說:「已經不需要你,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這是協調社接下來的委託……」

「葉群想要什麼我很清楚,委託結束了,回去告訴他我會答應他的條件。」他的語音很冷。

「可是……」

「我現在已經是就要結婚的人了,不想再看到你。」

阿華的臉色蒼白一瞬,就算被染劑遮掩著也看得出來。

她隨即露出微笑:「學長,恭喜你。希望你會很幸福,我回去後會為你祈禱的。」

他看著那個真誠的微笑,感到很刺眼。「謝謝。」

阿華站起來,最後深深地看了這個對她很好的學長一眼,知道這或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然而她走到門口卻被大衛學長喚住。

「阿華,如果還有下輩子,可以再讓我追求你嗎?」

短髮少女的眼睛晶亮亮的看著他,笑容溫暖的:「如果下輩子我們能更早認識就好了,學長,我很高興有機會認識你。」

兩人相視微笑,突然便覺得這一段日子的相處的記憶已經是這一輩子的珍寶,再也不會忘記。

■ ■

阿華離開後,錢伯逸和小律仍是留在古堡裡,直到大衛全然康復後才回來,甚至還喝到他的喜酒,參加了那場盛大的世紀婚禮。

她回到學府後,又回到普通的生活-上課、打工、社團活動,生活如是平靜。

但是和紅髮青年相遇的一切,她再也不會忘記。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為那個對她很好的學長祈禱,希望他會得到他應得的幸福。

抽屜裡原本那張雜誌上有著寂寞背影的照片,被學長寄來的婚紗照所取代,照片裡的一對璧人看起來那麼合適登對,而照片裡學長的微笑也很溫暖。

有時候她會收到大衛學長的郵件,問她的頭髮是否長長了,還有提醒她要三餐好好吃飯,每天要睡飽八個小時。她也會回信去問,他們什麼時候會有小孩,以後可是要叫她阿姨的。

有時候夏默會看到室友對著剛寄來的郵件在傻笑,湊過去看,便是大衛與妻子的幸福照片,頓時被閃的滿身寒毛直豎。

彷彿阿華的祈禱有了效果,抽屜裡學長的幸福照片越來越多,幾年後便堆滿整個抽屜,多的如同她的禱告一樣。

照片彷彿在告訴她,他很幸福,所以也要她找到自己的幸福。

但更多的還是信封裡的信,細細囑咐她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還有不要逞強。

阿華一面覺得很囉唆,卻還是跟照片放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收起每一個叮嚀。

阿華回到學府後,沒有忘記欠了連丹的人情債,便花了很多心思為他和明簡的戀情推波助燃,也沒有忘記欠葉社長的債,有空便會為社上接下所有能夠接的委託,讓葉群在後面笑的像隻狐狸一樣。

還有在學府裡遇到石影老師時,會如當時約定的一樣,假裝互不認識。

像是很多事情都變了,又像是什麼也都沒有變化。

但阿華可以感覺到,以往內心裡結的疤已經漸漸柔軟,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似乎沒有那麼痛了。

她看著窗外的漆黑的天空慢慢亮起一角,又要天亮了。

她得趕快將葉社長要的報告趕出來,還要準備今天上課要交的報告,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壓著她要吃飽睡飽,她仍是每天都熬夜,請假期間累積的工作得一口氣趕完。

她看著越來越亮的天空,嘆了口氣,繼續埋頭疾書。

像是什麼都看似沒有變化,但其實一切都默默的改變了。

而桌邊一封飄洋過海而來的、還未拆封的信,便是她工作完畢後的慰藉,等著她來拆閱。



【變裝技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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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6

變裝技巧 (十四)

阿華剛打完工,剛回到雙子樓時,便看到門口等著一位熟悉的銀髮老人。

銀髮老人身材高大,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舉止非常古典貴氣。阿華認出這人是大衛學長的管家,據說從他剛出生就照顧他到現在,是他最親近的人。

管家看到她便用有些彆腳的中文,說是他家主人想要請她去喝茶聊天。

這麼晚了喝什麼茶?盡管管家一派如常,阿華就是感到不對勁,便同意去大衛家。

她跟著管家到大衛的住所,一進門便聞到血腥味。

管家在門口確認沒有人尾隨,將門關上後馬上用結界將整間房子封起。

阿華看他戰戰兢的模樣,就知道事情果然有異。

管家帶著她到大衛的寢室,便看到紅髮青年緊閉著眼,臉色比紙還白的躺在床上,她走近便聞到血腥味,掀開被子一角,他胸口的紗布仍滲著血。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管家帶她回到客廳,兩人花了兩個小時,靠著紙和筆以及翻譯軟體,阿華才將事情釐清。

自從山上回來後,大衛一直鬱鬱寡歡,有時候會對著電腦發呆許久。昨晚半夜睡不著覺,告訴管家他要出去走一走。

但一直到天亮時,管家才在門口發現重傷的主人,連忙將他帶進來並將消息封鎖住。他睡了一整天卻還沒有甦醒的跡象。

管家告訴她,大衛的家族的族長之爭正要開始,身為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大衛向來都受到很多關注以及很多狙擊,其他的繼承人都想要除掉他。

於是有人趁著他夜半獨自外出時襲擊了他,但現在更重要的是要將消息封鎖,在大衛重傷虛弱的時候,就怕有更多勢力蠢蠢欲動,趁他不在德國又身邊防護薄弱的機會,將他殺掉。

管家在這裡和府生都不熟,他也不相信少爺的眾多死黨,怕其中會有其他勢力的臥底在。但他相信少爺喜歡的女孩不會背叛他。

管家告訴阿華,他們得想辦法將重傷的大衛帶回德國,所以他們需要一個中立的勢力的協助。不能找G Host,誰知道G Host是不是已經被其中一股勢力所收買?也不能找八卦社,畢竟現在八卦社長還對大衛恨的牙癢癢的,說不定趁這個機會報仇也有可能。

所以管家希望阿華幫他找協調社,委託他們保護大衛,所以想請她先去跟協調社的社長探探口風。

阿華看著面如白紙的大衛學長,告訴管家她會去找葉社長討論,管家寫了份委託書讓她帶去,臨走前阿華又將強公寓的結界,但還是很擔心,只能趕快討論完再回來。

等她回到會所,葉社長如往常窩在社長室裡忙碌,同時在的還有黛姬以及喬。

阿華看到喬不禁感到有些窘困,她知道喬和大衛算是競爭對手,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件事情能避開喬。

於是她等社長等三人討論到一段落,這才告訴葉社,她有私人的委託想私下和社長討論。

等另兩人離開,阿華才剛關上社長室的門,便聽到葉社長問:「是跟大衛有關的嗎?」

他見阿華投去詢問的目光,便說:「他今天錯過和幾位朋友的會面和一個重要的會議,他不是會無故失約的人,所以現在底下很多人都在問問題,像是前會長是不是又找女生去爬山還是在秘密約會?」頓了頓,微笑:「但是既然阿華你在這裡,所以我想應該不是又跑去爬山,說吧,我會保密的。」

阿華想了想,便將管家的委託書遞給他。

葉社靜靜的讀著,儘管只是一頁紙張,他卻花了快二十分鐘字字斟酌,讀完又靠在椅背上,雙手交握身前思考。

等待的時間特別長,但阿華只是仔細的看著阿葉的表情,試圖看出他的想法。

葉社長噓出一口氣,問:「大衛傷的很重嗎?」

阿華卻說:「還好,只是還無法正常行動。」

「所以委託只是要我們將他護送回德國,然後當貼身保鑣直到他康復?」

阿華點頭,又加了一句:「也不需要完全康復,就直到他有足夠的行動能力可以自保。」

葉社繼續思考,又過了許久才說:「阿華,你可能多少有聽到過,我們社團是支持喬的,我曾答應過會傾全社的資源來幫助他當上血族的下任族長。」

阿華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不滿:「是的,那是你們跟喬的父親之間的交易,但是喬並不想要那個位置。」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義務,沒有人能夠完全選擇自己要的生活。」

「可是……」

葉社長低低咳了兩聲,隨即笑了出來:「阿華,不用擔心,我沒有說不會接下這個委託。畢竟我也很欣賞大衛前社長,他算是我的前輩,我不會在他有難的時候袖手旁觀的。」

「所以社長會接下這個委託嗎?」阿華的語音中滲入喜悅。

「但我要大衛的承諾,這次算欠我們一份人情,以後在繼承者之爭白熱化時必須歸還這份人情。」

阿華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低聲坦承:「大衛學長現在昏迷中,他現在恐怕無法親口答應。」

葉社長笑吟吟的看著她,阿華垂頭,對自己之前為了袒護大衛學長撒謊而紅了臉。

「阿華也長大了,我不討厭喔,你其實滿喜歡大衛的吧?」

「我、我沒有,我只是不想要欠學長那麼多人情。」

「有時候人最難懂的就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呢。」葉社長仍是微笑的看著她:「那阿華覺得該怎麼辦呢?如果等他醒來再接委託,可能就來不及了。」

阿華低下頭:「社長麻煩你了,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吧。」

葉社的笑容更深,他不再為難少女道:「也可。那就等他醒來再說吧。」

阿葉心想,反正像大衛前會長那麼聰明的人,就算不用挑明,只要能將他送回德國並等他醒來,他自己便會扛起這個人情債。

「那我來安排如何將他送回國,護衛的話,就由你和伯逸以及小律,你和小律都要請假一陣子,可以吧。」

「好。」

「我會找伯逸討論後再告訴你計畫。這幾天我會派小律去保護大衛,所以你先回去休息吧。」

「嗯,謝謝。」

阿華臨走前,葉社長卻又叫住她:「你在山上所受的內傷,已經好了嗎?」

阿華避過社長的探究眼神,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一離開社長室,她便快步向外走,一面摀住嘴試圖壓下細碎的咳嗽聲。

她在南湖時由於使用那份力量過久,靈基受到震盪,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會咳嗽不止,她為了不讓室友們擔心,都會躲在外頭等咳完了才回寢室。

她也感到靈力有些衰竭,只能說她使用的力量太霸道,恐怕要等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但她還是想要保護好大衛學長。

現在只希望大衛學長趕快醒來,能夠平安的回到家。

■ ■

清晨的時候,石影又來到山顛。

九尾狐被困在他所設下的幻術裡已經兩個多月,卻仍是不肯交出他所要的東西。

那是一幅藍色的圖畫,是他仍是自然老師的時候,阿華所畫的畫。

藍色的圖畫裡藏著一片森林,稚嫩的筆觸讓他想起阿華小時候的模樣。

所以那幅畫他一直很珍惜的珍藏著,那是連接著過去的珍寶,尤其在他認為阿華貓已經不存在的時候,那幅畫更加珍貴。

但是現在他已經和長大後的阿華和解,他突然便覺得那一幅畫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還活著的人。

但他還是想知道,為什麼天九那麼執著於那幅畫?

天九從他的寶庫裡偷走這幅畫,一開始或許只是想捉弄自己,但如今被他這樣不吃不喝的困在迷陣裡頭這麼久,卻仍是不肯交出畫。石影也能看出,那幅畫對九尾狐很重要,

他走進迷霧裡,透過霧氣可見白袍青年席地而坐,正無聊的在梳理那條毛茸茸的狐尾。

天九聽到腳步聲,提高聲音說:「你就算再問我,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那幅畫。」

石影在他對面坐下,一雙金眼在霧中朦朧如月光。

「如果你能告訴我,為什麼那幅畫對你很重要,我可以送給你。」

「我說過了,我真的不知道什麼畫……」

石影的嗓音裡多了一絲威脅:「天九,我沒有那麼笨,我知道是你拿走的。」

天九靜下來,審視對面的大妖,他知道石影不會輕易承諾,而他一旦答應的事便不會騙人。

「你真的會將畫送給我?」

「如果你可以說服我的話。」

天九遲疑的看著他,然後便豁了出去,告訴他那幅畫是一個通道,可以通往一片迷霧中的森林,森林裡有一片正在成長的該亞。

森林裡還有一個幽深的湖,湖裡住著一尾人魚,人魚眼睛無法見物,卻默默守護著森林中的新生該亞。而他有空便會去探望人魚,說故事給那個寂寞的人魚聽。

「如果我沒有那副畫就無法到那個湖,人魚會很孤單的,整片森林裡只有她一尾人魚,那麼安靜的地方,什麼聲音都沒有。」他最後這麼說。

石影看著天九的表情,感到寂寞的又豈止人魚,他從來沒有見過天九露出這樣的神情。

默默的,白霧退去露出藍天白雲,山巔上的風又復呼呼的吹著。

石影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對著友人說:「記得去看人魚的時候,告訴她有隻小狐狸很想她。」

「才沒有!」天九氣呼呼地跟在他身後離開。

「那幅畫真的可以送給我嗎?」天九追問,他也明白那幅藍色的畫對石影很重要。

「沒關係,反正你會好好保護那幅畫就夠了。」

就算曾經那麼珍惜的收藏著那幅畫,但他卻一直都沒有將之拿出來看的勇氣,每次看到,都會想到那最後一日,阿華貓眼中沉重的絕望。

畫作沒有人欣賞,放在寶庫裡只是積灰塵,如今有人願意好好的看著那幅畫,甚至從中得到一個世界,那樣也很好。

他剛下山,便聽見有許多府生在竊竊私語,說大衛前學生會長已經許多日都沒有出現了。他在學府裡本就是的風雲人物,一舉一動都在眾府生的放大檢視下,如果失蹤了那確實是大事一條。

就算大衛的管家說他只是風寒在家裡休養,但不相信的人更多,甚至有消息指出他現正重傷昏迷不醒。

這份消息肯定有八卦社在後頭搧風點火。

錢鬼那傢伙實在太會記恨了,上次八卦雜誌的是害他被眾多學生誤會了許久,就算現在還是會有同學拿著雜誌來質問他。

他經過大衛住的公寓,便看到外頭一群人探頭探耳,眾多勢力都在窺探,但因此危險的平衡便被維持住了。

直到一個瘦小的短髮少年穿過人群,閃身進入公寓。

石影看著少年的背影,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那頭髮……阿華貓在搞什麼?

■ ■

阿華一但決定要保護好學長,第一個下的決定便是要變裝。

她義無反顧地將一頭過肩長髮剪成極短的男生頭,皮膚染成密色,再搭配綠衣短褲和斜背包,她看起來就跟學府裡常見的小郵差一樣,他們是相當不引人注目的一群人。

她看到隱藏在公寓前的小律,她對小律的能力很有信心,便讓他繼續在外頭守著。在門口用密號敲門,管家一開門她便閃身入門。

錢伯逸已經在客廳裡等著,她還沒出現前和管家討論計畫和細節。

錢學長一看到她便驚呼:「阿華,你的頭髮!」

「剪掉了。」她無所謂的丟一句話,便跑到大衛的寢室去探望他。

錢學長在她身後搖頭又嘆氣:「好可惜那麼漂亮的頭髮,怎麼說剪就剪,太可惜了……」

大衛的寢室窗簾拉上,房間裡很暗,黑暗是最適合血族療傷的環境。

她只是靜靜的坐在他床邊,聽著他輕淺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知道他還是需要更多時間。

阿華回到客廳,聽到錢學長在和管家討論私人包機的調動和如何將大衛送到飛機上的細節。

「然後就是要在學府裡製造另一個更大的八卦吸引府生的目光,讓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可以金蟬脫殼。還要讓八卦社不要扯我們的後腿。」

錢伯逸有些煩惱的搔頭,現在錢鬼將大衛當成頭號報復對象,如果能潑冷水,就一定會將冰塊也砸下來。他現在也還在觀望事情發展,目前隱忍不發肯定還在等待機會。

還有另一個問題。

他轉問看似小男生似的少女:「阿華,你剪下來的頭髮呢?」

「燒掉了。」府生都知道,頭髮或指甲這種東西都得好好處理,若不小心流出去被人下降頭就很麻煩。

「唉,只能找人幫你做頂假髮。」

「為什麼?」

為什麼?錢伯逸按著額頭感到很頭痛。

如果讓那個妹控看到妹妹為了這個男人將頭髮都剪了,那事情會很麻煩。

儘管無法預測錢鬼的行為,但光想到八卦社長的憤怒升級,錢伯逸不禁抖了兩下。還好被追殺的不是自己,但是自己的保護對象,他也笑不出來。

他看著阿華那雙清澈的茶眸,決定還是不要說出來讓她煩惱。

於是他聳肩:「只是覺得很可惜。」

阿華無所謂的說:「頭髮還會再長出來,而且之前就覺得太長了很礙事。」

錢伯逸在一次感嘆,為什麼大衛那樣的人會喜歡上這麼沒有女性自覺的少女?

她頓了頓:「而且若要當貼身保鑣,這副模樣比較方便。」

錢伯逸了然的看了她一眼,這孩子腦子裡全然沒有風花雪月的浪漫,她只想善盡保鑣責任。

阿華看著他的眼睛,淡淡的說:「錢學長,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將大衛學長安全送回的。」

那雙茶眸被密色膚色襯的晶亮亮的,在昏暗的燈光下特別攝人。

於是他笑嘻嘻的問:「學妹,等這件事結束了,可以跟我約會嗎?」

「才不要。」她扁眼:「那會比當大衛學長的女朋友更慘,會被你的眾多女友吵到不得安寧,學長不要害我。」

「啊,真可惜。」語氣中卻一點遺憾也無,大笑幾聲後回到和管家的討論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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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0

變裝技巧 (十三)

看著在草原中心相擁的兩人,阿華的哭聲傳了過來,那是撕心掏肺的哭泣聲。

錢鬼卻鬆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筆打算幫躺在地上的紅髮青年加點裝飾。

可惜還沒有畫個小花,睡王子就醒了,坐在地上揉著眼睛。

大衛剛睡醒的時候,目光朦朧且困惑,像是不知今夕是何夕,又像是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

「不要再哭了,阿華。」他仍是半睡半醒,聽到遠遠傳來的哭聲,有些厭煩的的揉了揉額角。

他看著圍著他人群,離的最近的是錢鬼和吳天晴,兩個人的眼睛在黑夜裡晶亮亮的,一個看著草原,另一個則是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冷風一吹,他總算清醒許多,這才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石影是個妖怪,將一個發著光的種子種到自己身體裡,然後他便做了一場很漫長的夢境。

他壓著額頭,實在是那夢境太逼真,他猶自擺脫不了夢境裡的情緒和情感。但他又知道那只是場夢境,慢慢的現實的一切回到腦海裡,他想到先前失蹤的學妹。

「阿華呢?」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旁邊幾個府生扶助他。

儘管是黑夜,但黑夜裡的血族視力特別好,他便看到在草原中央,那個被黑髮青年摟在懷裡,哭得那麼傷心的少女。

他的眼中壓著洶湧的情緒,他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們。

這時八卦社和熱舞社的社員看架已經打完,在自家社長的示意下又回到山屋裡補眠。

於是草原上只剩下哭泣的少女和青年,以及朝著他們走去的八卦社長,以及慢了一步趕緊跟上的熱舞社長。紅髮青年是最後跟上的,慢吞吞地走在後頭,仍在釐清自己的感情與想法。

阿華哭了一陣子,壓在胸口的情緒鬆動,她抹抹眼睛,這次堅定的將石影推開。

「阿華,如果還想哭的話,錢鬼哥哥的胸膛可以借你哭到夠喔。」錢鬼攤開手向她,阿華只是對他皺了皺鼻子。

「錢鬼哥哥,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錢鬼總不能說,他怕自己的妹妹會被人佔便宜,便只是聳聳肩:「八卦社的假期活動,剛好選來這裡爬山。」他狠狠瞪了石影一眼:「偶爾爬爬山也不錯。」

「那晴學姊你也怎麼會在這裡?」

「熱舞社的假期活動,阿華學妹難道不知道嗎?這裡是學府社團假期活動的首選呢。」

阿華搖搖頭,看著落在兩人身後的大衛學長。

灰姑娘的魔法總會有消失的一刻。

終於到了十二點鐘,鐘聲響起的時刻,灰姑娘又得回到原本的生活。

大衛走到阿華面前,仔細的看著她,然後伸手將她摟在懷裡,他抱的那麼緊,像是要確認這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學長?」阿華有些喘不過氣。

不遠處的晴學姊,聽到一旁的錢鬼低低的在碎念:「哼,我家兔子我都沒有抱過,你們這兩個臭男人去死吧。」

吳天晴肯定他在腦海裡將這兩個人放上洩恨名單之首,可能還用粗體字並加大字型。

紅髮青年將她放開:「不能一直讓我就這麼守護你一輩子嗎?」

阿華直直的看進他的眼睛:「學長,我不是會唱好聽歌兒的鳥兒,也不是能被呵護的美麗花朵,我只是一株自生自長的小草。對我而言,每天吃的飽,穿得暖,能夠活著就很足夠了,其他都是浮雲。但你不一樣,你有事業,你有目標,你有品味,你有理想,你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樣,如果要待在你的世界裡一輩子,我會很累。」

大衛看著她那雙清澈的茶色眼睛,有些恍神,他又想到夢裡那個被自己禁錮而失去自由的女人。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會尊重的。我會按照我們的約定,放你自由,以後不會再和你有交集。」

大衛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深深的烙下一個告別吻。

晴學姐在一旁忍不住哭了起來:「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為什麼要拒絕他呢?」

「吳天晴,夠了。」大衛對她搖頭。

晴學姐仍是對著阿華哭喊:「我多麼羨慕你,我在旁邊看了一個月都快心碎了,只要王子殿下給我一半的溫柔,我都可以粉身碎骨,可是你卻這麼沒有良心的拒絕他,你的心在哪裡?」

阿華低下頭,就算心底滿滿的都是愧疚,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斬斷這段不可能的感情。

「學長,你對我真的很好,對不起我還不了那麼多的感情。我希望下輩子--」她直直的看進他的眼睛裡:「你不要再遇到我了,也放你自己自由吧。」

大衛離開時的背影寂寥,晴學姊哭著跟在他身後一起下山。

和大衛分手,結束一段契約後,她總算能夠去面對另一份她無法逃避的契約。

「老師,我說過我不想再見到你,那種心情現在還是一樣。並不是憎恨,只是一見到你,就會想到過去,想到隴,想到聚水坪的一切……」她的嗓音有些沙啞,指著胸口:「這裡就會很痛。」

過了那麼多年,那個傷仍是痛徹心扉。

一想起來,就會痛到無法呼吸。

「但是石影叔叔,」她喚了稱謂:「我還記得喔。小時候跟你立下過的契約。我說過如果我無法保護好聚水坪,你可以將我從身體到魂魄都吃得乾乾淨淨。是的,我還記得那個契約。」

她頓了頓:「所以石影叔叔,你什麼時候都可以吃掉我。」

「真的嗎?」石影褪去人類外貌,回復原本樣貌。

金色眼睛在朦朧一片的臉上顯得很燦爛,一身古典的銀色狩衣,高挑的身形讓阿華得仰頭看他。

他露出一口銳利的牙齒,恐怖的氣息隨著他的影子鋪展開來,那是能讓普通妖怪嚇得屁滾尿流的強大妖氣。

阿華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過於澄澈的茶色眼睛裡倒映著他的真身。

霎那間,眼前的少女跟從前那個小女孩的身影重疊,他想起曾經他也這麼嚇過阿華貓,那時候阿華貓只是用那軟軟的嗓音抱怨著:「石影叔叔,不要嚇我的朋友。」

他一直認為阿華貓已經消失了,眼前的只是個陌生的人類少女。但此時此刻,他才發覺,原來盡管阿華貓的外表改變,但那隻總是淺淺睡著,生氣時會對他亮出小小爪子的貓咪還是沒有改變。

只是如今她會喵喵叫著,任性撒嬌的對象已經不在,那個會讓他會心一笑的場景,他永遠都再也看不到了。

石影收起嚇人的模樣,封印起真身回到慣常的人類樣貌。

「我現在不餓,還不是時候。」

「今後你什麼時候覺得時候到了,就來吃掉我吧。」少女的眼神平靜如水面。

兩人安靜地對坐著,天上的銀河一直蔓延到天的盡頭,天邊卻亮起一點光,原來黑夜已到盡頭。

阿華輕輕打破沉默:「老師,學府是你的地盤,你不用離開。不過我會避著老師,我想我還是不想要見到你。」

「這次回來,我便不打算離開。」

「嗯,那就還是當作不認識吧,老師。」

她會等著那一日,石影叔叔履行契約將她吃掉的那一日,從身體到魂魄都吃得乾乾淨淨,那樣也不錯。

■ ■

天亮的時候,大妖石影在草原上拿著紙扇跳舞,山神在山丘上看著石影古樸而緩慢的舞蹈,白霧如有生命似的繞著他緩緩轉動。

他這場舞一直跳到太陽升到日中,山神總算消了氣,帶著水鹿群又回到山裡。

石影鬆了口氣。總算消了山神的憤怒,只能說山神特別喜歡阿華小朋友,就算她將草原弄得亂七八糟的也不生氣,小貓吸引神祉的特性還是一往如昔。反而他只是上山時忘了先來拜山頭,就讓山神氣成這樣,於是便跟山神談好條件,他得每個月都來跳上一次敬神舞,以平息大山的怒氣。

而阿華剛回到學府,假期便結束了。

又到了要為新學期選課的時候。

看著課表上的教師欄位,阿華看到身為客座老師的石影接了幾門課,看來的確有在此長待的打算。

想當然她避過了石影老師的課程,這次選課也更加小心,全部選的都是自家學院和巫學院的課。

她又回到平穩而規律的生活,上課、打工、社團活動,像是被王子殿下青睞的生活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但偶爾想起,她會默默的為大衛學長祈禱,希望他會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只可惜她欠學長的債都還不完了,如果可以,真希望能當學長的傭人或是保鑣,讓她能夠將虧欠的情感債都還得乾乾淨淨,該有多好。

放學後,當她回到寢室裡,就看到兩位室友拿著一本書在床上又笑又跳。

「喔喔!活該!這張照片太好笑了,八卦社還是一樣那麼缺德,我喜歡!」夏默拿著剛出爐的八卦社雜誌,在床上滾了兩滾。

一看到阿華便笑嘻嘻的說:「恭喜你,終於擺脫那傢伙了。」

阿華從不看八卦社的雜誌,但也很清楚這期的八卦雜誌掀起不小的風波。原本剛下山時,學府裡的府生大多都對她露出同情目光,像是可憐被甩的人是她一樣。但看過八卦周刊後,大家看著她的眼神又變了。

阿華摸不著頭緒,向夏默借雜誌來看,第一頁便是大衛學長一個人揹著背包下山的背影,背影寂寞,露出的側臉更是黯然。

她嘆了口氣,忽略聳動的文字又翻過一頁,第二頁卻是石影摟著哭泣的自己,站在草原上的模樣。

這次她看了看圖片的標題:石影老師橫刀奪愛,將王子殿下逼的悵然離去。

阿華按了按額頭,錢鬼哥哥真是的,現在又將矛頭指向石影叔叔,看來這一陣子,石影老師會被無聊的府生煩到死,畢竟師生戀在這些孩子的腦海裡頭,是全然不可觸碰的禁忌。

她感受到同寢的目光,連忙澄清:「那是誤會,石影老師只是看到我在哭很難過才安慰我的,真的不是那樣。」

夏默聞言鬆了口氣,笑嘻嘻的說:「原本還想說石影老師如果是那樣的禽獸的話,那我們一定要為你出頭的。」

阮商玲也拍胸脯說:「如果那些臭男生欺負你,我們會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

阿華有些無奈的看著她們:「我沒有那麼柔弱,我會自己打回去的。」

夏默笑吟吟的圈住她的手彎:「但阿華對那兩個人都沒有感覺嗎?好可惜。」

阿華嘆氣,她知道夏默只是喜歡搧風點火,沒事找事做的性格。「那如果我說我很喜歡王子殿下,你們會幫我將他追回來嗎?」

果然看到兩個又搖頭又搖手的小人,王子殿下簡稱天敵,好不容易將天敵送走了,夏默才不想他繼續追求自家姊妹,害她們近來都有家歸不得。

夏默果然不敢再吵她,就怕讓她一煩就將天敵又找回,她們可是一整個房間做壞事的證據,搬來搬去好麻煩。

日子又歸平靜。

她打工的時候,不再會有一個紅髮青年來喝咖啡,坐在角落裡對她露出那麼熱烈的目光,也不再會有那麼一位王子殿下,會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幫她打發麻煩。

她也盡可能避著石影老師,儘管聽說石影的課很熱門,默默的就累積了一堆粉絲甚至還有親衛隊什麼的,她記得以前石影當自然老師的時候,就是魅力十足、老少通吃,現在在學府裡教書,盛況還有過之而不及。

一成不變的平靜日子,卻在一個晚上被意外的客人給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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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裝技巧 (十二)

白霧漸濃,漸漸只得一雙金眼在霧裡如淬火流金,大衛拉出無形之弦,彈了幾聲卻振不開濃霧。

原來石影真的是妖怪。

他的人類化身一點妖氣也不顯,就算聽阿華說過,石影老師是妖怪,他卻也沒有多少警覺。

石影回復妖怪型態時,妖氣沉重的驚人,彷彿從深海撈出的壓力壓上他,壓的人幾乎喘不了氣。

大衛避開那雙金眸,實在是他那雙金眼非常眼熟,龍小少爺的墨鏡下也有一雙幾乎一模一樣的金眼,於是他猜想這個妖怪的能力主要是幻術。

大衛的眼睛轉成血色的紅,犬齒也變長,身體周圍有黑暗的剪影將白霧悄悄吃掉。

他不再壓抑自己身為夜之幻子的血緣,他深吸一口氣,四周的黑暗宛如他的身體,此時此刻,黑夜便是他的一部分。

他討厭打架,但有些架不得不打。

「你到底想要怎樣?」

白霧微微退去,繞著一抹高潔的銀色狩衣緩緩轉動,石影微笑,掌心歇著一發著微光的種子。

「人生如場夢,榮華富貴、成功失敗,愛情親情,這一切都只是夢幻一場,到頭來都是一場空。」他的金眼燦燦,彷彿有能讓人陷入其中的魔力:「我這裡有顆種子叫做黃粱一夢,讓我種在你身上,如果夢醒之後,你還能維持初衷的話,那我也不會阻撓你們。」

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很無聊,大衛轉身就走。

「要不要在一起是我們兩個人的決定,和你沒有關係。」

他還是擔心阿華,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去找學妹,他也不想在此繼續浪費時間。

「你以為走的了嗎?」

「我想走,自然就會走。」

大衛深呼吸,四周的黑暗如被食物引誘的黑鳥襲上他,他如滴入黑夜的墨滴緩緩消失身影。

「啊!阿華你怎麼會在這裡?」石影往他後方一指。

「阿華,不可以過來!」大衛一臉擔憂,從黑暗中顯露出身形。

他才剛從黑夜中浮出,便被瞬移到他身前的石影緊緊掐住脖子,石影的身形比他還高了半個頭,輕輕一抬手,大衛便離地而起,和石影四眼相對。

「呵,跟小貓一樣好騙。我沒有要傷害你,只是要讓你睡場好覺。」

石影空出的右手心躺著那顆發著光的種子,他見原本脫離大衛的黑暗又如飛鳥襲向他們,便將右手一拉,隨即利指成爪,帶著種子狠狠插入青年的胸膛。

■ ■

阿華看著兩人在草原上對峙。

她突然感到害怕,朝著兩人所在跑去,卻因看不清路徑而摔到兩次,手和膝蓋都火辣辣的痛,她仍是趕快爬起來繼續跑。

為什麼石影叔叔會出現在這裡?他肯定不是剛好也來爬山,他定有所圖謀。

先前在小木屋的時候,她注意到石影眼中一晃而過的算計。

一定有問題。

她衝下斜坡時,遠遠便看到石影掐住大衛的脖子將他抬起,另一隻手化成利爪。

她曾見過這個姿勢,感受到同樣的殺氣--

六年前的那一天,石影叔叔雙手沾著血,她親眼看到石影叔叔一次又一次的抬起那雙修長的手重重插入那個人的血肉裡,帶出鮮豔到噁心的血花。

「不可以!」她的慘叫比想像中的破碎。

石影的手一頓,便重重往青年的胸膛插入。

阿華張著嘴尖叫,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去,頓時眼中的色彩全然都消失,觸眼所及只剩一片黑暗。

■ ■

大衛感到有些暈眩。

一定是太幸福了,他握著女人的手,掀起婚紗後那一雙熟悉的茶色眼眸中有著新娘特有的羞怯,這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

經過十年的愛情長跑,他終於如願娶得阿華學妹。

這十年很漫長,他花了好幾年才打破阿華的戒心,又花了好幾年才讓她愛上他。

他總算讓她知道,她可以全然毫無虧欠的依賴他,她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能讓他這樣好好的寵她、珍愛她就好。

總算、他們總算進了禮堂。

盛裝打扮的阿華很美麗,小鳥依人的緊緊抓住他的臂彎。

此時此刻,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他們是在冰島度蜜月的。

兩人在藍冰洞裡定下十生情緣的約定,那一刻即永恆。

只可惜永恆總是太短暫。

婚後,當他回到工作岡位,阿華卻變了。

她突然變得很黏他,或者說全然缺少自信。只要他身邊有其他女人,她便會問東問西的,將她們當成賊來防。

他不只一次摟著她安撫她:「阿華,我愛的人只有你。」

可是妻子卻總緊緊地抓住他如浮木:「大衛,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麼?」

「我的人生只剩下你,如果你愛上其他女人的話,我會死掉的。」

他總是很心疼地緊緊抱住她,深深地吻住她。

「我不會愛上其他女人,我愛的只有你。」

然而就算他守住承諾,妻子卻越來越害怕,不論他工作時間或是非工作時間,都緊緊的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只要待在他身邊,阿華便會很開心,然而一但他必須在她視線在離開,她便會焦躁不安,甚至會躲起來哭泣。

他很快便注意到,阿華無法融入他家族,也無法參與任何上流社會的交談。她儘管會普通程度的德語,卻在嫁入他家後拒絕說德語。

他試著讓妻子獨立點。

妻子卻哭著控訴他:「是你要我愛上你的,可是我現在愛上你了,沒有想到,愛是這麼痛的一件事情。」

「如果當初不要愛上就好了,是你拔掉我的翅膀,讓我只能像這樣依附你。當初你說只要依靠你就可以了,要我什麼都不用做。可是結了婚你就變了……」

他不禁茫然,當初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女人?

為什麼,女人結了婚便會變成一個不同的人?

他要的是一棵緊緊依附自己的絲蘿草嗎?然而確實是他的錯,他的確在追求她的期間,將她寵成一位公主。

柴米油鹽最是消磨感情,就算再濃厚的愛都會被不信任和爭吵給磨平。

於是他越來越晚回家,時常半夜推門而入時,會看到妻子等在沙發上哭泣,哭得很是傷心。

「你們這些男人,得到了便不再珍惜。當初你不是這麼說的。」

當初,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草原上起了風。

石影一轉頭便看到阿華站在不遠處,散開的黑髮在風中如墨流。

少女的眼睛裡已經沒有光亮,她的雙眸是全然的漆黑,比高山上所見的天際更無邊際的暗。

「殺了你。」

「混沌。」少女輕輕呼喚。漆黑瞳仁裡的情緒都消失,少女呼吸時吐出灼熱的吐息,俯身將手貼在地上,便有金色的陣法轉動,從地上竄出大量荊棘往石影撲去。

石影忙將沉睡中的青年扛在肩上,一面閃避荊棘一面喊:「阿華,快醒過來,我沒有殺他!」

少女彷如未聞,繼續催動陣法,荊棘從草上竄過去如帶著刺的毒蛇,從四面八方朝著石影攻擊。

石影的腳被草原上的草勾住、綁住,讓他行動受限。

可惡,為什麼這片山林都在幫她?石影勉強避過擦過臉頰的荊棘,伸指將另一刺向他胸口的荊棘彈開。

他金眼一凝,影子中長出暗影如不規則的觸角,觸角所碰觸到的荊棘都被腐蝕斷裂。

阿華這時卻已經不再招喚荊棘,從法陣中竄出的是每根樹枝都直徑足有半輛車大小的蛇木,如九頭怪蛇一樣在草原上低低盤旋,越長越高,少女站在其中一個蛇木上頭,居高臨下俯瞰他,黑瞳幽深的彷彿能夠直通地獄。

巨大的樹木像蛇一樣緩緩蠕動,分支緩緩開起琉璃似的花朵,在風中輕輕晃動發出風鈴的聲響,那是和這個世界不同的生物。

石影抬高聲量:「阿華,你不是不願意使用貪狼的力量?你不是不想變成他們那樣?」

只可惜少女完全聽不到他,幾支蛇木朝著他撲去,彷彿急奔的巴士撞上他,巨大的力量將他擊飛。

石影輕飄飄的飄起如片葉子,適才的撞擊並沒有對他造成多少傷害,只是怕傷到揹著的紅髮青年才稍微退的狼狽些。

他飄起時,往四周一看,一旁的山丘上有一大群水鹿俯視他們,領頭的一頭山羌有著金色的皮毛,在黑夜裡彷彿自發著光一樣。

山羌和他目光相對,抬頭發出尖銳的狗吠聲。

他懊惱的拍了拍額頭,像他這樣的大妖,到人家地盤上應該要先拜會當地的守護者,沒有打招呼就跑過來,難怪山神會生氣,也難怪這整座山林都在幫阿華小朋友。

他繼續扛著睡王子躲避纏來的樹藤,一面思考要怎麼將氣昏的阿華喚醒。

■ ■

傍晚的時候,一群人在雲陵山莊不期而遇。

熱舞社社長和八卦社社長大眼瞪小眼,錢鬼顯得很疲倦又暴躁。

「錢鬼,你跑來這裡做什麼?」吳天晴奇問。

「來爬山,不行嗎?」錢鬼臭著臉,心情很不好。

被錢鬼拖來爬山的八卦社幹部甲比社長心情好,問:「那晴學姊你們呢?」

吳天晴笑嘻嘻的說:「我們來練舞啊!」

「練你的鬼啦!」

錢鬼氣的將一旁正幫他搧風的幹部乙的手中扇子搶過來,自己用力扇著風,試圖熄滅濃濃火氣。

錢鬼一行人下午就到了雲陵山莊,就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背起背包殺去黑水塘時,卻一直在山裡鬼打牆,最後只能摸著鼻子回到雲陵山莊。

錢鬼儘管是頂級術士,卻很少爬山,這麼一趟腳和腰都酸死了,全身都痛,八卦社社長這時看起來比鬼可怕,所有人都離他三公尺遠,就怕不小心變成為洩恨對象。

熱舞社的社長領著社員在傍晚的時候也出現,和八卦社的眾多宅宅不同,平常都有在運動的她們沒有那麼狼狽,還有力氣和八卦社的幹部們鬥嘴。

兩群人平常少有交集,一邊是阿宅一邊是現充,兩邊在雲陵山莊裡各占了一邊的通鋪,廚房的位置不夠,動不動便吵了起來,非常熱鬧。

各位八卦社的宅男,都忍不住視線跟著熱舞社的社長轉。

熱舞社社長吳天晴既窈窕又美麗,尤其那雙露在熱褲外的長腿,更是被票選為今年度學府最美的腿。吳天晴還上過學府那個很權威的美人榜,她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舞蹈一樣充滿韻律感,一個轉眸都是熱力四射,於是一群八卦社的阿宅目光都圍著她轉,可以這麼近而不是透過雜誌上的圖片,果然現場看,那雙美腿給人的震撼力很強大。

吳天晴看錢鬼躺在通舖上裝死,難得有可以離八卦社長這麼近的機會,她原本就是不怕死的性格,當然要趁機過去撩撥一下。

她笑嘻嘻的在錢鬼旁邊坐下,彎著美腿擺出最撩人的姿勢:「啊,真不知道那兩個人現在在山屋裡做什麼?說不定吻都吻過了,穩穩的朝著四壘邁進。」

錢鬼看了她一眼,冷冷的說:「你還是死心吧,我想你心目中的王子殿下,應該對個帶把的沒有興趣。」

吳天晴幾乎就要跳起來了。

「你、你--」

「煩死了,你喜歡那個人,就算瞎眼的都看的出來,真是沒有用,我才不管你們怎樣呢,如果你有用一點的話,去把大衛那傢伙把走,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吳天晴一張俏臉仍因他的話而蒼白如紙,果然沒有什麼能夠瞞過八卦社的社長。

「拜託你,不要跟別人說我的秘密。」她低聲懇求。

「我才沒有興趣說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祕密,我對於秘密向來都是守口如瓶,需要的時候才會將手裡的牌放出來。只要你不要跟我作對,我什麼都不會說。」

吳天晴囁嚅的道了謝,連忙移到離他最遠的角落。

正在煮菜的八卦社幹部,看到這一幕更是覺得自己的社長太可怕了,才兩句話就讓一個大美人躲到角落唯恐避之不及。

這一群人吃過飯之後也混熟了,便在山屋裡一起在大通鋪上打牌聊天,八卦社的宅男們和熱舞社的美人原本少有交集,但難得能有這樣的機會,雙方很快便打成一片。

一行人玩到深夜才入睡。

凌晨時有愛好攝影的八卦社的社員,拿著照相機和角架到山坡上找地方拍銀河,卻急忙跑了回來。

「社長!外面有人在打架!」

錢鬼本來就因為腰痠背痛而睡不著覺,一聽到便起身穿上羽絨外套,將睡在一旁的八卦幹部踢醒。

「都給我起來!」他轉問傳訊的社員:「在哪裡?你看的出來是誰嗎?」

社員忙將數位相機遞給社長,裏頭有幾張模糊的照片。「在審馬陣草原上,很遠但看不清楚,我只看到有個很巨大的怪物似乎在跟什麼東西打架。」

錢鬼瞇著眼睛看那幾張模糊的照片,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率先出門,八卦社的幹部跟在後頭還刻意隔點距離,他們就是知道自家社長很生氣。熱舞社也跟在後頭,反正都被吵醒了,她們便也好奇的跟了過去。

當他們爬升到山坳,剛看到審馬陣草原便看到那個巨大的影子,其實是一棵巨大的樹,粗大的枝幹彷如活物,又像蛇一樣靈活,追著一個銀影,從草原裡竄出許多藤蔓同樣朝著那個銀影纏去,這景象實在很超現實。

錢鬼瞇著眼睛,黑著臉看著坐在巨木身上的人影。

黑髮白膚,少女的眼睛比黑夜還幽暗,她的嘴角不斷溢出血絲,仍是催著巨木和藤蔓試著絞殺在其中輕盈飛舞的銀影。

那銀影看似狼狽,但實質上還游刃有餘的躲藏著纏來的樹枝,每當藤蔓纏上他,都會莫名的被腐蝕掉,殘枝斷葉落了一地。

他也看到山丘上有一群水鹿當觀眾,領頭的是一隻金色的山羌,應該是傳說中這片山林的山神。

在樹枝間周旋的銀影注意到他們,輕飄飄避過蛇木的追擊,落到他們一群人面前,將背著的紅髮青年放在他們中間。

「保護好他。」石影丟下這一句,又輕盈的躍起,踩著蛇木的樹幹如一道月光,一路避過纏繞過來的樹幹與藤蔓,任由它們絞成一團打結,最後落在阿華的身前。

這時少女的眼睛也流出兩行鮮豔的血,劃過白皙的臉頰很是顯眼。

「阿華,醒來,我沒有殺他。」

這時四周的樹幹和藤蔓化成籠子將兩人包圍其中,隨即木籠朝著中心縮緊,似乎要將籠子裡的兩人一起擠碎。

石影嘆了口氣,身形化為黑髮青年的模樣,呼喚她:「小草。聚水坪的小草。」

收縮的木籠停止動作,巨大木籠化成的牆就貼在兩人周圍,阿華眼中的黑潮退去,便只見熟悉的俊美面容離自己只有幾釐米,兩人由於木牆的擠壓幾乎貼在一起,青年摟著少女將她護在懷裡。

儘管是和隴一模一樣的面容和姿態,但這麼近的距離,阿華不會錯認。

「石影老師,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她醒來的時候,九頭木以及藤蔓緩緩退回地下。

最後偌大的草坪上只剩他們兩人,石影仍是維持著緊緊摟著少女的姿勢,就算阿華試著掙開,他仍是不肯放手,就像是她小時候那樣,曾經許多次將小貓護在自己的懷裡。

「對不起。」他伸手將她臉上的血淚擦去,終於說出遲來了許多年的話:「對不起,讓你看到那一幕,我們都不想讓你看到的。」

阿華想到那道雷擊和石影將他支解的景象,想要將石影推開又沒有力氣,又氣又怒,又因為他的話而感到無比委屈。

「為什麼,你可以不要殺他。」

「然後讓他拖著一口氣痛苦到死嗎?小貓,就算不是我,渥萊君也會找別人下手,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親手讓他不再痛苦。」與其讓他死在別人的手裡,還不如自己來,石影是這麼想的。

其實阿華也很清楚,但她就是很生氣。其實她氣的不是石影叔叔,而是弱小的自己。

終於她抓著石影的衣領,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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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9

聚水坪夜話 番外 只是有點閒

在人間遊盪千年,他其實是隻很閒的妖怪。

他閒到去私塾讀書,考上過狀元,閒到去當官則是當到宰相;他閒到去當個漁夫,則是被推選為漁村村長,將漁村變成第一大港。他閒到去學種田,最後還成為富甲一方的富員外……

許多妖怪都誤傳他是個過份認真的大妖,但他只是有點閒罷了。和他那些喜歡睡覺的同族不同,他有很嚴重的失眠症,他只是睡不著又胃口不佳,於是便開始在人間閒晃千年,試著去扮演一名真正的人類。

你問,他既然喜歡扮演人類,是因為他喜歡人類嗎?

他悶哼。老實說,之所以會喜歡扮演人類,一開始是因為方便狩獵,漸漸的則是覺得親身體驗人性的醜惡不但下飯也很有趣味,就近觀看人性會讓人感到頗愉悅,非常有娛樂性。但之後……就先別提了。

你又問,他扮演過的眾多角色裡,他最討厭和喜歡的角色是什麼?

他最討厭的肯定是任勞任怨被苦毒任欺凌的小妾,最喜歡的卻是當先生—老師,原因是…… (他雙手插腰大笑三聲) 誤人子弟實在太好玩了。

所以,當那所著名的學府邀請他做為客座老師時,那時他原在扮演一品學兼優卻體弱多病而必須長期住院的法律系學生。正好他對此無聊的生活已感沉悶,他便想都沒想便答應下來了。於是法律系學生沒多久便病發身亡,他很快來到這小島北方的小鎮任職。

但在出發前他收到G Host的八卦周刊,頭條新聞就是聚水坪的自然守護精靈已回到原生地的大新聞。

既然他是這樣一位又閒又認真的妖怪,他便很有禮貌地提著三牲祭禮拜上門去。這可是所有外來妖怪都該遵守的基本禮節,只可惜現在的妖怪們越來越缺少應有的禮節,都是被無禮的人類給帶壞了。

當他見到這位以神人之身卻仍擔任著自然精靈職責的龍神時,他很快便為他的風姿所傾倒。很少有能令他尊敬的妖怪或神人,渥萊君算是數千年以來的第二位。

和那些討人厭的西方神人不同,也不像那些天庭裡眼高於頂、自私驕傲如暴發戶的人類化神,渥萊君是真正由自然化育的上古神人。他個性雖淡泊無爭,但他卻有著令人崇敬的風姿,高貴之下隱藏著強大力量與龍特有的任性,宛如最完美的珍珠被時間打磨得溫潤從容。

他是這樣的尊敬、喜愛這位極有人氣的神人,所以當他知道渥萊君身邊開始出現一個人類小孩時,他實在訝異極了。

身為上古自然之力的繼承者之一,龍神的清淨之身豈可讓那樣污衊的種族接近?他不解也不喜,於是他跑到師範學院學習怎麼當個老師,然後認真地跑來這間小學當個自然老師。

會想要來當位國小老師,他原意是想就近看看那個讓渥萊君另眼相待的人類小孩是怎樣的生物,順便考察她的性格人品,當然,如果發現這生物會危害到渥萊君的話,他倒是不介意打破長久以來的制約,將這份潛在危機給解決掉。

雖然他在學府也是位客座老師,不過學府的學生實在太無趣,他也便理直地蹺課蹺社團,協調社那群孩子可是對他氣的牙癢癢的,吵著要退社。

哈,那就讓他們退社吧,這樣他也清閒。

所以,他就興沖沖的當起了國小的自然老師,甚至還難得的用了個帥氣的人類化型。

是的,他心血來潮的使用了渥萊君的人類化形來當自然老師。渥萊君看到了也只是一笑置之,但那小女孩卻遲鈍得毫無所覺,甚至一絲疑惑也無,讓他感到無趣極了。

小朋友,妳也稍為懷疑一下好嗎?

他不強求她要有柯南那種「兇手就是你」的偵探精神,但他一直等著她有所警覺並問「你究竟是誰?」的老掉牙橋段出現。

他就這樣期待了一個月,想像中的鬥智鬥力卻一直沒有出現,而她看著他仍像在看著一陌生人……聚水坪的小女孩竟是位這麼遲頓、又安靜到無趣的人類女孩,他漸漸對她失去興趣。這樣平凡無趣的生命他相信是毫無危險性的。要不是這所小學裡可以玩的人和妖怪實在太多,他早就離開了。

是的,當個國小老師真是件有趣的事,尤其是這鄉下小學裡的小女孩都很大方不拘謹,連喜歡老師這種事都是寫在臉上,不管大小孩都喜歡找藉口圍著他轉。

對此他倒是滿享受的,他彷彿又年青了千歲,不可否認,他偶爾也需要生活上的調劑。

而且在這種地方捉弄妖怪也很有趣,若他認真起來,沒有妖怪可以發現他並不是人類。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鄉下小學裡的妖怪老師一隻手還數不來,真令人訝異。

嗯,其實也沒有那麼奇怪啦,畢竟聚水坪上充滿了渥萊君的靈氣,在附近修行可是事半功倍,這點所有的妖怪都知道,也難怪走在小鎮裡,一塊招牌砸下來砸不到人類,卻會砸到一群妖怪。

不久又出現一個有趣的道士給他玩,只能說渥萊君的人類化身實在太好用,連道士這種危險生物都拐的到。

閒閒沒事他便陪道士玩起友情遊戲,一方面也是怕道士會對渥萊君有害於是就近觀察,如果發現那傢伙對渥萊君是個威脅,那他便可以近水樓台處理掉了。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趣,然而和渥萊君越熟,他便無法離開這個地方。

他曾經半真半假地告訴某位作家他喜歡一個人,所以為了他待在此處,當時說起來自己也覺得好笑。

然而夜深人靜時分,當他默默看著聚水坪上那抹寂寞的背影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吐露的竟然是內心的實話。而他也拿捏不清自己對聚水坪主人的情感,究竟是很好的朋友,還是有什麼其他別的渴望。

他只知道,偶爾當渥萊君對那個女孩有稍微特別疼愛的行為時,他也和聚水坪上其他妖怪一樣,對著那個粉嫩好吃的女孩兒暗暗磨牙,恨不得將她吃個精光來洩忿。

總之那女孩是那樣的安靜,除了是個美味的淨魂外,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每次見到她總會勾起他壓抑已久的食欲。考慮每天都要見到這個問題,他便幫她加了個禁制,封住她的魂味。

但他幫渥萊君的小女孩加了禁制之後,沒兩天她卻弄得傷痕累累,整個魂魄像是被颱風颳過一樣,讓他在聚水坪主人的面前好沒面子。

他雖然是個很閒的妖怪,卻也是個很認真的妖怪。當初他還專門跑去找天狐學他們非族人不傳的禁制,所以他可以保証他的禁制打不穿撕不爛,除非是龍神閒閒沒事不管她的死活用狠勁打破。

天狐非族人不傳的禁制他怎麼學會?呃,咳,今天天氣真好,你們還要不要聽下去?

所以等她稍微好些,對渥萊君說起在邊緣世界發生的事件時,他才鬆了一口氣。不是他的禁制修的太爛,而是她自己聚魂魄於禁制外,這就不在他禁制的業務範圍了。

不過讓他感到有趣的是,原來小女孩還是邊緣世界的觀察者呀。他對那族的人的守護地感興趣很久了,可惜他們不喜歡觀光客,害他一直都找不到入境部門,想要偷渡也一直都找不到入口。

於是他開始對這個小女孩有了興趣,打算跟她套點交情,讓她當導遊帶他去邊緣世界玩。可惜如意算盤打的不錯,渥萊君卻洞悉他的想法,淡淡的警告他,讓他別打小女孩的主意。

好吧,不能打壞主意,那交個朋友總沒問題吧?

他利用、是善用身為老師的權利,特地幫她在社團時間架空好增加獨處的機會,然而這個問題很多的小朋友便因此問東問西的。想到此他就忍不住要仰天長嘆,他當自然老師只是當好玩的,他不是什麼的科學家呀!

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對著渥萊君抱怨,小孩子讀太多書會變得不好吃。而且是硬邦邦的科普讀物,看多了魂魄也會變的硬邦邦的,就不好玩了?

不過,她卻將現實和邊緣世界分的很清楚,也沒有用什麼科學的角度來推翻這些不可解釋。很久很久以後,當他問她這個問題時,她只是淡淡的說,人類寫的東西只能信一成。

小朋友,我看妳連一成都不信吧?

好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這個小女孩很有趣,也喜歡和她聊天亂扯,她平常對人都極為疏離,但一但熟起來便會露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伶牙利齒中還帶點動悉人心的狡慧。

她就像一隻高傲的貓,一隻高貴的埃及貓。

是的,她的確是渥萊君的貓,聚水坪的小草。

他喜歡隴也喜歡他的貓,每每看著隴與伏在他腳邊的貓,他的心裡總會升起一種陌生的情緒。

是的,他羨慕。

他羨慕龍神身邊那弱小的生命,可以在短暫的生命中陪伴龍神一段時間;他羨慕身為自然之靈之首的龍神,在如此漫長到令人厭倦的生命中,有這樣纖弱的生命伴隨在身旁。

他憐惜著他們的美好,卻也驚覺原來自己對於人類有了些許的喜愛。也許--他們並不是那麼糟糕。

時間越久,他對於人類的厭惡越少,也漸漸不再將這種族當成失敗的仿造物來看。甚至當他知道原來龍神竟是一直都將那種族當成自己所守護的一部份時,他不訝異也不忿怒,有的,只有深沉的悲傷。

只因為他曾見過龍神獨自抽取精髓填補天柱,這些日子以來,他眼睜睜看到他越來越是蒼白,完美面容上染上病容。

他一下子便理解了他那未說出的決定。

其實,雖然人類一邊破壞這個世界又一邊喊著環保,換言之,他們一面宰殺著世界卻一面喊著凌遲凌遲,但對他們這些大妖而言,就算這個世界崩潰了他們仍是能繼續活下去。早死早超生,大部份的大妖甚至都希望世界快快崩潰,只差沒有推波助瀾。

反正他們可以等這個世界重新從灰燼中誕生後再回來就好了。到時不會再有這些討厭的小蟲子到處橫行,雖然日子少了他們會無趣些,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所以,他大可勸阻龍神,因為即使大洪水的到來對他也毫無所礙,龍神可說是海之王者,氾濫的四海對他只有助益而無所害。

但悲哀的是,此時的他卻已無法勸阻龍神,他只能答應他最後的請求,只因他已經能夠體解龍神那份深刻情感。你看,他的面容上有著深刻的覺悟,眸光中有著絢爛複雜的光彩。卻也就是這麼任性的龍神令他崇敬喜愛,令他憐惜不捨,也令他無法拒絕無法阻止他的決定。

在那漫長一日後不久,他背起了行囊,踏上了渥萊君曾走過的旅程。他只能追尋著他的足跡來懷念他,一路收集著隴曾體會過的情感,他也開始懷抱著寬容來看待那些弱小的生命。

又誰讓他是那麼閒的妖怪?

他在追尋的旅程中,也一路尋找著屬於他的貓……

一隻屬於他的埃及貓。

是的,他只是有點閒。





【只是有點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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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8

聚水坪夜話 番外 阿華貓

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這句話說的真好。

你有沒有見過這樣一隻高傲的貓?牠總是抬高著頭,優雅且驕傲地從你身前走過。你丟出一根骨頭,牠卻不像熱情的狗一樣會搖頭擺尾、熱情感激地舔著你的手,牠卻只是轉過身背對著你,連看你一眼都懶。

你丟出一隻魚,牠仍是視而不見地走掉,自己跳到河裡去捕魚。

當牠從河裡爬出,全身濕淋淋地發抖,你對牠施恩,你抱起牠讓牠待在你溫暖的懷中,牠只會在你的臉上留下火辣的一爪便跳了下去,豎直背毛用力呵氣,對你露出牠那小小的爪子。

牠又總喜歡往樹上牆上爬,最愛蹲坐在高處慵懶地俯瞰下方。牠是這麼喜歡爬高,偶爾上去了便下不來,或是很丟臉的摔個四個朝天,總是將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你說,貓是摔不死的。

錯了,貓不但會摔傷而且還會摔死。

但是,牠寧願摔死也要爬到樹頂上去,從高處看著這個世界。

貓就是這樣又驕傲又好奇的動物,喜歡獨行獨往、喜歡獨自狩獵,冷靜而自私的活著。

要殺一隻貓很簡單。牠很容易便被自己的好奇心殺死。

不過,就像所有的動物一樣,貓也是可以馴服的。

被馴服的貓會彎下直挺的背脊,忍受著你的觸摸,習慣後還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抬起脖子讓你搔搔牠的下巴。

再來,牠會在你出現時眼睛發亮,小心而疏離地看著你,卻細細地喵喵叫著。

你可以靠近一點,牠這麼說。

再熟些,牠總會在你出現時輕巧地走了過來,用身軀輕輕地摩擦著你的腳。牠試著表現出善意來。

最後,失去了戒心的貓會主動接近你。

但貓是如此不懂得表達情緒的動物。牠只會安靜地坐在你的腳邊,偶爾喵一下來引起你的注意。

貓的情感是那樣的內斂,牠偶爾會排斥你的接近,卻又忍不住去貼近你,趴在你的腿上,可憐兮兮地垂下耳朵,喵、喵兩聲。

是的,貓就是這樣矛盾的生物。

阿華像隻那樣的貓。

剛開始的時候,阿華貓很不起眼。

她太安靜,總是怯怯地坐在龍神的腳邊,用軟軟的小手拉著他的衣袍一角,用崇敬愛戴的目光仰頭看他。

那時他還看不出來,她是一隻貓。

一直到和她熟了之後,他才發現她原來是隻驕傲的埃及貓,而且還是有九條命的那種。

□ □    

自然教室是普通教室的兩倍大,靠窗是一長條木桌,底下的櫃子裡擺放了各式器具。中間則擺了幾張大桌。

大桌上,阿華正趴著在剪著報紙,旁邊攤著一本3A的大剪貼本,整齊地貼著剛剪下的新聞,旁邊還標注了日期與出處。

他剛整理完櫃子裡的器具,校園糾察隊的同學便跑來和他聊天。送走她們後,他看到阿華正對著一新聞發愣著,他走了過去站在她身後看著。

阿華直了直背,但如果她是貓的話,大概便是拱著背,豎直背毛的模樣吧?

她向來很討厭別人站在她身後。

他笑了笑,阿華很快地往旁邊挪移一個座位,他坐了下來。讓他坐到身邊已經是她最大的容忍了。

她原來是對著一條關於羅斯威爾事件的專題報導發愣。

「怎麼了?」

她一面將那篇報導貼到本子上,一面咕噥著:「原來他們長的這樣。」

他看看上面的照片,一個傳說中ET閉緊了眼睛安靜地躺著。

「他們是?」

阿華不說話,只是專心地在旁邊作標注,又忙著編號寫目錄。

「我討厭他們。」他只聽到她這樣小聲抱怨。

他看了半晌,他也知道阿華為何討厭他們。

他們是「貪狼」,雖然已經逃到另一個被人類稱為天狼星附近的地方安居下來,卻仍不時跑了回來,畢竟這裡也是他們的原生地。

只可惜這個世界不再接受他們,那次的墜落也不算意外。

她跳下椅子,跑到自然教室的隔間,也是他專用的休息室裡找資料。休息室裡有個大書架滿滿地收著他的藏書,當初他也是用整個書架把阿華拐來的。

她回來時手上拿了張世界地圖,將地圖在桌上展開,她開始在地圖上找那份報導裡的地名。又翻了翻其它類似的報導,她又找到了其它的地點後,便愣愣地對著地圖發呆。

他笑著去休息室裡找了份雜誌,翻到一份詳細的報導放在阿華面前,她輕呼一聲,眼睛發亮地讀了起來,亮著眼睛像隻發現獵物的貓。

他笑了起來,忍不住揉揉她的頭。她容忍地讓他摸頭。

「呵,真想讓人一口給吞下去。」他脫口而出。

阿華後退,滿眼戒備地看著他。

他笑著將手緩緩收回。

她還真像隻拱著背豎直尾巴,背毛直立的貓,如果用手戳戳,大概會伸出爪子亮出牙齒用力呵氣。

真是可愛。

「開玩笑的。」他起身去煮咖啡。

阿華又轉身回去讀那篇報導,最後又在地圖上找來找去的,專注地像隻低伏在草中準備狩獵的貓。

他煮好茶,拍拍她的頭要她休息一下。

「你在找什麼?」他好奇問。

阿華有些難得的不自在:「只是隨便看看。」

他也不再追問,和她天南地北地閒扯著,從地球為什麼是圓的扯到高爾夫球上的凹洞去。

這樣的閒扯很有趣,他突然覺得養隻貓也不錯。

阿華是隻可愛的解語貓。

他也想養隻可愛的阿華貓,只可惜這隻貓已經被馴服了,他對已經被馴服並有主人的貓沒什麼興趣。

他只想逗逗這隻貓玩罷了。

□ □

阿華貓還是隻容易受傷的貓。

她喜歡爬高,在滿是玻璃碎片的高牆上亂跑,弄得全身傷痕累累的。

又貓果然是種矛盾的生物。

她一面容忍他的靠近,卻又轉身背對他獨自舔著傷口。她只將傷口展現在馴服她的那個人面前,會拉著他,撒嬌地喵喵叫著。

在旁邊看著這一幕,他不是不感慨的。

他突然也想找隻這樣的貓來養,而且得從牠很小便開始馴服。只可惜,這種貓太希有了,很難找的到。

後來他送了她一隻錶。老實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送她手錶?

也許,他只是想幫那隻有些野的貓戴個項圈,就像幫海龜裝個訊號器一樣?也許他下意識地,還是想試著馴服這隻貓?

不過,看著她這樣低頭看著錶,眼睛裡壓抑著喜悅及感動,他就覺得這樣也不錯。

阿華貓其實很容易被感動的哩。

阿華貓溫馴了下來,偶爾還會讓他摸摸頭、順順毛,卻還是疏離地看著他,彷彿正拿不定應該要接近還是遠離。

阿華貓真是隻又驕傲又矛盾的貓。

不可否認,即使和路邊的流浪狗玩也會有感情,他開始喜歡這隻驕傲的貓。

於是,他答應了貓的主人會好好地照顧她。那是份很沉重的承諾。

那日,當他從聚水坪回來後,他在醫護室找到她的身體。那時他打算強制將她的魂魄喚回封在身體裡,這樣是最保險的防護。

但他晚了一步。

他找不到她的魂魄,他猜想她大概去了邊緣世界。

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和魂魄的連繫快速的崩解。

換言之,她要死了,如果不是有他在的話。

他一面加強那份連繫,一面通過這條連繫呼喚她。她卻毫無反應,他只能能感受到凝重的血腥味順著連繫傳來。

那條連繫變得極不穩定,他只能用盡心力地去維持它。他知道,只要這個連繫還在她就不會死。

阿華貓可是隻有著不下九條命的怪貓呀!

終於,阿華貓回來了,卻也悽慘地讓他不忍去看。

她的魂魄究竟受到怎樣的肆虐?

她像是個破碎的布偶,全身竟找不到一塊完好的肌骨,他忍不住轉頭過去。她被毀的很徹底。

她昏睡了一整個星期,他也看護了她一整個星期。

他一面用月光來織補她的魂魄,一面調順她枯竭的魂力。

坐在她床邊小心地將他收集的光塵灑在傷口上,他一面觀察著她魂魄間的連結。

她魂魄的大傷已漸漸癒合,果然是隻九命怪貓,對於別人會變成植物人的嚴重傷害她卻頂多是斷了條尾巴。

但她或許以後都無法再離魂了。

她就像個血肉模糊的人被放在冰冷的鐵甲中,傷口癒合的同時也緊緊地附在鐵甲裡。她從此便被困在這個軀體裡,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輕快地奔跑如風。

阿華貓已經不能夠再爬到高牆上了,她只能在牆下仰望著高牆--但這樣的阿華貓還是一隻貓嗎?他不忍再想下去。

等她終於醒來,他才發現阿華貓不只是斷了尾巴,她連爪子都不見了。

她還是一樣驕傲、一樣任性,卻是安靜且驕傲的任性著。

她看起來很疲倦,像隻懶洋洋的貓一樣,目中無人地蜷曲著、睡著。

若有人過來戳她一下,她也不再拱起背伸出爪子呵氣,她只是不屑一望地轉身就走,換個角落繼續縮成一團,淺淺睡著。

當有人踩到她身上,她不再跳起揮著爪牙低吼,她卻無所適從地張著失神的眸,搞不清狀況地轉了兩圈便又躺下發呆。

當他看到那一幕時,他真的是很憤怒。

「啪!」那巴掌是那樣響亮,她的臉上出現一個掌印。

反擊呀!他在心裡叫著。

但她卻是那樣的迷茫、那樣的無所謂,轉身回去座位上發呆,連眼淚都不肯流下一滴。

他很生氣,有種「我的貓你也敢打」的憤怒。

但阿華貓不是他的貓,而只是朋友寄養的貓,所以他只是給那螳螂精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

若阿華是他的貓……他才不會讓他的貓被欺到頭上,敢打他的貓,等著做貓飼料吧。

他一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畢竟他是這麼擅長於扮演人類,所以當阿華喚他「石影叔叔」時,他真的嚇了一跳。

但仔細想想,他真的是不小心在那條手錶上留下味道的嗎?也許他是故意在阿華貓身上留下點自己的標記,宣布著這是我看護著的貓。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渥萊君會安心地將他的貓交給他來保管的原因,只因為他早在小貓身上放了請勿碰觸的標誌,也只有像螳螂精那種搞不清狀況的小妖怪才敢碰她。

但當她說出「不想再看到他」那樣的話時,真的是晴天霹靂。

他忘了他在她面前挖出渥萊君的龍珠及內臟,讓她看到他那樣殘酷且血淋淋的一幕。

他以為至少她不會排斥他的人類身份,但是現在連那層窗戶紙都捅破了,他只能黯然離去。

即使變成這副模樣,她仍是一隻貓。

她是聚水坪主人的貓,是隻驕傲的阿華貓。

接下來的幾年裡,他四處遊晃著,一面尋找著獨屬他的貓,卻也不忘關注著這隻名為阿華的貓。

他卻找不到像阿華一樣的貓。

他的協調社裡也有一群貓。

剛開始他以為他找到了他要的貓,但很快地他便發現那些只是一群披著貓皮的狐狸,兇猛且貪婪。

他們都不是埃及貓。

他嘆息。

就如渥萊君獨一無二,阿華貓也是獨一無二。

你是否曾見過法老王的貓?

牠們是種高傲的生物。牠們總是挺直地蹲坐著,長長的尾巴繞在身前,牠們的面容高貴,牠們的目光淡漠。

牠們只會安靜地蜷伏在法老王的腳邊,驕傲且沉靜的守護著法老王的秘密。

這就是埃及貓,也是他不斷在尋找的貓。




【聚水坪夜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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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水坪夜話 後記二

荒原上很安靜。

遠方,人群緩緩流動,人流邊的小樹叢仍如往常般地開著小小的蝴蝶花,吐出沁人的香氣。

鳴木坐在懸崖上,銀藍大眼盈滿銀色天光。

阿土伯坐在他身旁,望著石下正臭著臉揮著銀筆的少女,笑問:「她還在生氣呀。」

「你的觀察者都很難搞哩。」

看著她四周飄蕩的灰色雲朵形成一個個模糊的「家」字,阿土伯有些興災樂禍。

站在他們背後的阿秋冷笑:「哈,你每次都抽到下下籤。」

「阿華不是下下籤!」阿土伯怒地回頭揮拳。

阿秋忍不住翻白眼。

這位到底是他家的領行員還是阿華家的?他就從來沒見過他對自己如此維護。

「雨紓也不是。」鳴木淡淡回道:「她只是需要時間。」

阿土伯拍拍他肩,語帶同情:「本來我還以為我有阿秋這個怪胎已經夠倒霉了,你卻連續拿到兩個怪胎中的怪胎……」

「什麼倒霉?」阿秋開始追打他的領行員。

他明明就是上上籤!

鳴木不理會身後幼兒園程度的爭吵,越過天際將目光投向邊界森林,儘管他的目光穿不透層層迷霧,但他似乎可以看到一池藍色的湖水,寧靜而幽深。

四年前的那一日,他們所設的結界被打破後,那片森林卻活化了起來。一種他們也不完全明白的變化讓邊界森林有了奇特的靈性。

於是,那片森林便長年籠罩在迷霧中,靜靜地守護著那塊龍神碎片以及新生的該亞。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到那片森林裡,連沉默者也不例外。

而他的觀察者阿華再也沒有出現。

根據沉默者的說法,她的魂魄受到太大的傷害,她已經失去她在邊緣世界的所有記憶以及連繫。

但,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也許這樣的結局不算太糟。

而那原本應該出現的大洪水也因為龍神的死亡而平息。

「還道於天」,那竟是他的選擇。

他用自己的強大的生命去補足被人類強制開採使用的部份。

好戰的貪狼曾經破壞過那名為世界樹的該亞,最後真人女媧用萬年靈龜的精魂來修補正在崩塌的該亞,但那次也只是柱身的崩潰。現在人類卻是直接從該亞群的根砥開始破壞。

人類挖斷該亞的根、抽去該亞的命脈……這次則是龍神自裁碎體,用其遠勝萬年靈龜的精魂來修補該亞的根砥,暫時緩下柱的崩塌。

這五塊大地是由該亞群相互支撐著,複雜地重疊相交。人類也懂得皮毛相存的道理,若那五分之一的大地崩潰了,其它大地也將跟著崩塌。

雖然他將那五分之一土地崩潰的程度暫時緩和下來,但是以人類貪婪的使用方式,那片土地又能撐多久呢?

「對了,」阿秋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身後:「我今天看見那笨蛋了。」

鳴木緩緩轉身,目光複雜地望著他。

「她現在來到我們社團,看起來還是一副蠢樣。」

「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阿秋有些不自在地轉頭:「我會注意著她的—看在你的面子上。」

鳴木微笑:「我知道,阿秋是個好孩子。」

阿秋悶哼一聲,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那個笨蛋真的什麼都忘了,她變了很多。」阿秋小心地措辭:「再見到她時,你也許會認不出來。」

他也有些懷念之前那個會跳會笑,那個像機器小狗一樣,戳一下就會跳起來旺旺叫的女孩。

其實他一直都將阿華當做一競爭對手,也許是這個原因他便特別無法忍受她時來的愚蠢。

那時的她在邊緣世界裡明淨如火,任性而高傲地享受著所有人的愛護。她驕傲自信,明明個子那麼小,在邊緣世界裡卻彷彿沒有什麼能難倒她。當她縱馬急馳時宛若一團明光般掠過,邊緣世界隨著她的經過起了一陣暖風,柔柔地撫慰著大地的傷痕。

她是所有領行員的女兒。

也是醫生的孫女。

有時他會欣喜於有這樣一個對手。

只不過阿華卻從未當他是個對手。

一瞬間喚出的白馬否定了他大半年的辛苦。後來發生許多事他都看在眼裡,他對阿華越感怨忿。怨怒於她的天賦,又怨憤於這樣的天賦竟給了一個這麼愚蠢的人。

如今重新在學府見到阿華,她變得蒼白而冷漠,他幾乎認不出來這位曾經的老友兼對手。

她的靈魂被肆虐的那麼徹底,她像是大火後餘下的灰燼,往昔的光彩用完了失盡顏色,毫無半點生氣留下。 原本她那雙明亮清徹的眸光也暗淡下去,仔細看也只餘隱藏得很深的憂傷。

他一時認不出她來,直到她迷惑地看著他問:「我見過你嗎?」

哼!笨蛋就是笨蛋,但看著笨蛋這樣小心翼翼地問著,一臉比以前還蠢的蠢樣,他卻只想嘆息,喝一杯他最討厭的黑咖啡來解心中那份莫名的愁。

人生只如初見—但真的是否能人生只如初見?

可惡,他現在只想喝杯濃濃苦苦的黑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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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水坪夜話 後記一

那日大雷雨過後,她發著滾燙的燒,昏迷了將近一個禮拜。醒來後卻不說話,只是掙扎著起身,推開阻擋她的人,固執地、跌跌撞撞地跑到聚水坪去看一眼。

阿華將無神的茶色眸子投向宛如廢墟、堆著一大堆石粽子的岩岸,沙石車從她身邊轟隆隆地開了進去,揚起一路塵土。

聚水坪上,黑色的礁岩在雷擊肆虐後只剩殘岩幾許,黑色玻璃化的表面宛如染上鮮血般反射絢麗的餘暉。

她蹲下用力的咳嗽、用力地乾嘔。最後她轉身回去大屋,從此之後再也不曾出現在聚水坪上。

選舉過後,政治家本來承諾的環境保育政策變成空頭支票,環保單位用了一份虛假的環境評估報告,用以證明在此處開發對環境無害。

政府劃下一大筆補償金給漁民們,於是漁民們安靜下來,用這筆錢預購新市鎮的房地做為投資。

楊教授將他的調查公布,卻只是像一塊石頭投入大海般,變成一則小小的邊縫新聞,被淹沒在各式各樣的政治醜聞中。

於是填海計畫又重新開始,砂石車又一台台開了進來,石粽子一顆顆往海裡丟。沒有人會記得這底下曾經有著一大片美麗的珊瑚礁,有著楊教授發現的特殊生態系統,曾是個龐大的魚群棲息地……

孤兒院的土地被徵收,眾人很快便得搬到別的地方。阿華不肯走,便暫時待在惠慈法師的精舍裡。

阿華仍如往常天天去上課,但她卻失去了大半的情緒,目光黯淡麻木,身體也變得極弱,三天兩頭便發高燒嘔吐。

她從那天起便不曾開口說話,老師們問話時她便看著腳尖發愣,同學們對她說話她只是將頭轉開,大部份的時間她都對著窗外發呆,或者翻著課本看似用功的背書。

偶爾上課時,老師說了笑話。全班笑的東倒西歪的,阿華的鄰桌卻發現她只是愣愣地盯著課本。

他忍不住問:「妳怎麼不笑?」

阿華不理他,將視線投向窗外。

「怪人。」他咕噥著。

不久便是月考。

月考來的快去的也快,沒多久各科成績紛紛發了下來,寒假還沒到大家的心都已經開始在放假了。

這天阿華又發起了高燒。

她不願去保健室,體育課時一個人趴在桌上休息。她燒得昏昏沉沉,似乎有人進了教室,在講桌上翻著東西弄出很多噪音。

她只是將頭側到另一邊繼續淺淺地睡著。

過了中午,她的燒還是沒退,她仍是忍耐著頭疼,用手撐著頭眼神呆滯地看著窗台。

這時陳老師發現講桌被翻的一蹋糊塗的,她怒問:「午修前誰留在教室?」

班長指了指她。

「阿華!過來!」陳老師將她叫到台前。

阿華昏昏沉沉地邁著沉重步伐,走到陳老師的面前,低垂著濕漉漉的視線。

這次陳老師聞到一股比以往還明亮充沛的自然力。她突然覺得好餓好餓,餓得忍受不住了、餓得想將她整個人都吞下。

那種味道,就像是龍神消散前她吃的那一小塊碎肉的味道。那味道是那樣的香甜,到現在她仍是覺得餓,她怎麼都想要更多。

無可忍耐之下,她一個巴掌重重的打了過去,阿華的臉被打偏,整個頭腦裡鳴聲大作,她一時什麼都聽不見,只看到陳老師愣了一下之後她的紅唇快速張闔著。

過了很久,陳老師的聲音才刺穿那層鳴聲,傳了進來。

她要阿華放學後留下來抄課文,抄完才能回家。

於是她就在放學後獨自留在教室裡抄課文,頭腦裡耳鳴聲不停,臉頰滾燙著,手中的筆彷彿千斤重。

她手腕軟弱無力,所以抄的很慢。

她是如此的遲頓,於是她並沒注意到淡淡的陰影落在她身後,陳老師很輕地亮出她的鐮刀,無比專注地打量著她的獵物。

只要從頭到尾吃光,將一些殘渣丟到工地就行了。

她的身體興奮的左右搖擺著,挒開血紅的脣笑了。

正當她要揮下鐮刀的那霎那,眼角卻出現一個人影,她的複眼捕捉到門邊一抹黑影正興味的打量著她。

她全身的血都涼了,她明明下了結界的。強大的妖氣撲面而來,她感受到宛如青蛙被蛇盯上的恐怖。她緩緩轉頭,看到自然老師正微笑著靠在門邊看著她,身段瀟灑極了,她卻連冷汗都滴了下來。

他竟然隱藏的這麼好!

他的笑容更深,對她勾勾手指要她出去。

陳老師乖乖地走了過去,跟在他後面出了教室,最後來到走廊底的牆後。

「你你你……我我我……」她因恐懼而直發抖。

「唉,我有這麼可怕嗎?」他淡淡地笑了如三月春風,陳老師抖得更厲害。

「放心啦,我不是告訴過妳我吃素嗎?」與柔和話語不同,他一伸手便狠狠地折斷她的一雙鐮刀,動作相當狠辣熟練。

陳老師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那可是她吃飯的工具,也是她的罩門。

「以後要狩獵前調查一下,敢碰我家的貓?」

他一手捏著她的下巴,另一手重重地給了她兩巴掌,打得她的臉頰高高腫起。

「好啦,你可以走了。」

他揮揮手,轉身就走,留下陳老師怨毒地看著他的背影。

當林老師走進教室時,阿華仍在抄著課文。

他拉開椅子坐到她的對面,笑嘻嘻地問道:「怎麼今天又被罰抄?臉還腫的像豬頭一樣?」

阿華頭也不抬地繼續抄著課文。

「妳還真的全部科目都拿到九十五分以上哩!等下我請妳去小鎮吃東西做為慶祝。」他拍拍手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惜阿華未聞似的,仍是埋頭動筆。

他靜靜地看著她專心地一筆一劃寫著字,她的手指用力握筆到發青。她寫下最後一個字,低著頭收拾課本及練習本,轉身去拿書包卻抓了個空。

自然老師正笑吟吟地提著她的書包。

她看著桌面,臉龐發燙,嘴唇卻是青白。

最後,她終於開口,疲憊地說出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石影叔叔。」她抬起眼看向他,焦點卻不在他身上。

他的笑意隱去。

「妳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終於將目光放在他臉上:「當喬警告我,他說……你和……隴的人類化身很像的時候。」

他轉頭避開她的目光:「那時只是懷疑吧。但什麼時候知道是我?」

她揚揚手腕,錶面上的Hello Kitty閃著微光:「手錶上……有石影叔叔的味道。」

「我會那麼不小心?」 他苦笑。

如今想來,自然老師口中所謂的好友其實是聚水坪的主人,阿華卻誤會了這許多年。

當老師提到生病的好友時,阿華原本以為是那個別墅的道士青年,如今想來真是諷刺,他肯定數年前就知道聚水坪主人的身體狀況不佳。

他曾說過,他是為了好友而留在此處,看來他現在也沒有留著的理由。

而她也沒有繼續假裝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的理由了。

她垂下眼,困難地閉了閉眼睛。

「我答應過的事……已經辦到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再睜開眼時,石影已經不在面前。

她終於伏桌慟哭,這也是她第一次在醒來後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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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水坪夜話 四十五 雷擊

斜風細雨壟罩整個聚水坪。

石影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

聚水坪上那未完的雷陣已經默默被完成,沒有雞血或是符文,只是用手劃過便比原本的符水還要靈氣充沛。

難得恢復原貌的聚水坪主人居中,石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樣貌了。

「真的要這樣嗎?」他啞聲問。

「石影,就麻煩你了。」

他微微一笑,這個陰暗的世界,彷彿因這一微笑而亮了起來。石影卻只是緊握住拳頭,偏過頭去。卻將那一抹微笑烙在腦海中,永久都不會忘記。

隴望著黑雲間的漩渦,眼神中有種看破一切的從容。

「時間到了。」

雷光閃爍,一股狂雷劈了下來。

□ □

這一日來的毫無預兆。

在未來的日子裡,每當阿華回想起這痛苦的一日時,總無奈於它那毫無警告的到來。

她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真的,一點也沒有。

她等待的月圓夜還有兩個月,她等待的大洪水則是最少還有一年。於是她對此毫無準備,也沒有預測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還只是正午,天卻被低垂著烏雲遮住所有光線,陰沉而氣悶。

就快月考了,畢竟小學生是善於臨時抱佛腳的生物,同學們都比往常用功。阿華也是多花了點心思,一下課便拿著國語課本在翻看,誰知道她的心卻完全不在書本上。

從早上開始她便感到心神不寧,教室裡雖開了燈,卻是陰暗的令人發慌,到處都爬滿了小精魅,似乎在躲藏著什麼。

週三的社團時間,自然老師又請假了。

阿華只能待在摺紙社裡,在角落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如往常般剪報。

報紙裡的新聞透出令人不安的訊息,亞洲出現奇怪的疾病、北美的大地震不斷,中東的鑽油平台事故頻傳,南半球被乾旱與大火所困。

阿華知道這個世界,正站在某個交叉路口,一走錯便是一路下坡的不回路。

她在荒原上的練習也有了結果,現在越來越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氣息,應該不久便能夠對著深淵發出聲音,阿華對自己的進步很滿意。她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決定,洪流過後,這個世界肯定會越來越好,可惜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不知何時,外頭的陽光消失,天色黑的彷彿已經是落日時刻,教室就算開著燈,還是感到莫名昏暗。

阿華望向窗外,低垂的烏雲黑中帶紫,似乎正以遠方的海岸為中心微微旋轉著,隱約還可看到雲中有紫銀的閃電不時通過,一股詭譎的壓力從中而出。

她用手指壓在心臟上,細細的疼痛正啃蝕著她,她不安,極度的不安。

所有的樹木都在互相鳴叫著什麼?

但那雲中的閃電太吵了,樹木的話語太雜亂,她什麼都聽見了,卻什麼都聽不懂。

她只能看著窗外的黑雲,推測著黑雲中心的位置。

心頭一顫,那竟然是在聚水坪的上方!?

然後,她張大了眼,一條粗大的閃電從雲中打了下去。她從未見過如此粗大可怖的閃電!

巨大的雷聲震動地面,響聲幾乎可以震破耳膜。同學們互相抱著恐懼大哭,而她直接便昏了過去。 一下子離了魂,她用最快的速度往聚水坪奔去。

空中充滿靜電,她像是一隻在滾燙水中游動的蝦子,但她只是奔跑如風,不管此舉等於是主動撞上雷電形成的刀刃,讓其身上割出不見血的焦痕。沒多久她便來到聚水坪。

聚水坪邊圍著幾乎整島的大妖,正屏息觀看著。

她輕盈的飛起,越過眾妖頭頂來到中央的空地,一隻手卻在中央的邊緣處抓住了她。

是石影叔叔。

但她無暇喚他,因為在她面前,數張桌子粗的雷光打下,閃爍雷光中甚至可看見張牙舞爪的雷光似龍撲下,炙熱的雷氣撲面而來,若不是石影在她身旁展開結界,光是這股雷氣便能粉碎她的魂魄。

滾燙的雷氣卻還是燙傷她的魂魄,若非石影幫她擋下大部分的雷力,這下便能要了她的命。

轟隆!整個聚水坪都在震動著,阿華跌向一旁,石影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

但阿華卻對自身安危毫無所覺,因為在雷光中,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舉著手扛著雷電。

就這樣,粗大的龍首銀雷一下又一下地打了下來,隴接下了一個又一個的雷,修長的身軀冒著白光,雙手卻是焦黑。

她不知道那雷打了多少下,她只知道,隴扛的下。但指甲卻已深深地刺入掌心,她恨不得為他承受這些雷擊。

雷終於停了,但烏雲卻旋轉的越快了。

隴將視線望向烏雲中央,良久。

阿華心裡一鬆,便想要跑到他的身邊,但石影卻拖著她向後。

她發現所有圍觀的大妖們都如潮水般退了開來,她也在掙扎中被石影拖到聚水坪的邊緣。

她踢著石影、咬著石影的手,他就是不肯放手。

但她很快就停下了掙扎,因為她看到隴正緩緩地環視著整個聚水坪,目光從她臉上經過卻不停留。雖然只是一瞬間目光的相交,但,為什麼他眼中有著如此複雜的情緒?

她無法動彈……他睜著的單眼裡似乎包含了世上所有的情緒,那一瞬的交集,黑眸中的色彩鮮明,充滿了喜悅與歡快,卻又同時帶著凝重,壓著沉沉的傷悲…… 所有的情感混在一起,竟是這樣的深沉,如此的美麗,所有接觸到這份色彩的眾生,都心神震動的不能自己。

雖只是短瞬間的一眼,那股凝重的情感卻打入內心最深處,攪動起出生以來的記憶、思念、情感、愛戀… 所有的大妖都失神地讓這份情感沖洗著內心,這是活了無數載的他們已經忘卻的情感,那是一份真實到幾可碰觸的情感。

淚水打在礁石上,一滴、兩滴、三滴、四滴,無數滴淚水落下,眾妖的臉上卻都帶著笑。

然後,毫無預召的,比之前還粗大的雷轟地打下,轟隆!

炙亮的金色雷光伴著強大的雷威雷氣,將所有圍觀的大妖颳到遠方,阿華也不由自主地讓石影抱著躍了開來。

等到阿華從石影懷中掙扎開來,她不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偌大的聚水坪就這樣消失了。

只剩東一塊西一塊的焦黑岩塊,中央的墨黑礁岩上曲躺著一個殘缺不全的修長身軀,斷裂的龍角,焦黑龍鱗包裹著的身軀還冒著熱氣。青龍毫無生氣的躺在岩上,雙眸緊閉一動也不動。

阿華驚得呆了,她感到血液都結成寒冰。

她害怕地後退,想抓住石影叔叔,讓他告訴她這只是個惡夢。

但她卻抓了個空。

石影走了出去,所有的妖怪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露出蠢蠢欲動的神情。

石影挺直背,大袖飄飄,用一種優雅舒緩的步伐走到青龍的前方,蹲了下來。青龍受了這麼重的傷卻仍活著,他睜開眼和他相望,辛苦的吐息。

一動不動地,金眸與獨眼相對,他們交換幾個眼神,最後,石影終於動了。

他的動作極快,修長的手突然插入龍首,收手後手中已出現幾顆珠子,然後他一面發出清嘯一面繞著龍身似行還舞,但每走一步便掏出一些內臟及龍珠。一彈指間他便繞了青龍一圈,將所有掏出物收入懷中。

接著,他剪龍鬚、斬龍角、刨龍鱗、剃龍骨,所有的妖怪都安靜地看著,當晶瑩的龍骨被他收起時,他不再看地上剩下的青龍屍身,眸光冷漠地轉身走出了妖怪圈。

他的離開是一個訊號,所有的妖怪垂涎一撲而上,分食著青龍的血肉。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

人似乎在劇烈的驚恐下會失憶、會意識朦朧恍惚、會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於是等阿華從不可置信的恍惚中回神,她只能看到灰氣圍繞在前方,中間傳出令人腳軟的啃嗜聲,磨牙聲,刮骨聲……和血肉紛飛的聲響。

她張口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她的胸口痛的彷彿要裂成兩半,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在她還沒能思考前她便衝進灰霧中。

她像瘋了一樣衝了進去,她似乎什麼都看不清,但她其實都看到了— 她看見無數奇妖異獸埋首在破碎的屍體上,撕裂出血紅的肉,滴下的血被小妖在旁伸著長舌舔去,小妖小怪蹲在一旁貪婪的刮著碎屑。

到處都是血紅的肉碎,到處都是一面啃食一面爭奪的妖怪,密密麻麻的,她賣力的推開他們往裡面奔去,被血肉激起兇氣的妖獸往往在她經過時狠狠向她咬去,扯下一小塊魂魄。

她只是向著中間的那道光芒不停的奔去。

灰霧的中央有一股強大的明光正快速的在消散著,所有的妖怪都站著很遠,卻貪婪的用眼角瞄著那道光芒。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跑到的那裡?

在光芒消散前,她抱住一塊發著銀色水光的碎片,在眾妖撲上來前衝出包圍圈。無數憤怒的妖怪追在她身後,伸出長爪抓破她的背。但她只是用力的抱著那塊碎片,不斷的跑著。

她記不清當時所發生的事情。

那些妖怪似乎追上她,撲到她的背上搶奪著碎片,她用身體護著那道光芒……然後,好像是那個護身符開始發熱--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傷痕累累的站在荒原上,緊緊抱著那塊碎片宛如抱著一抹月影。

□ □

當一個小血人出現在荒原上時,鳴木以為他看錯了。

那是阿華沒錯,但她的身上有著血肉模糊的傷痕,彷彿被某種獸啃蝕過的痕跡,她每踏出一步就是一個血腳印,但最令他心驚的卻是她的眼神。

那裡面,什麼都沒有。

空洞的連意識都沒有,她的情緒被鎖了起來,因為沒有意識她不感到痛,只是無神的往前走著。

他擋在她身前,她只是機械的繞了過去。

其他領行員紛紛出現,阿土伯甚至抱住她不讓她再走下去,她卻無視身上傷痕地用力尖叫掙扎著,然後,他們都聽到了骨折的聲音。咖的一聲。

那孩子原本左臂就被啃出一個深可見骨的大洞,骨頭可能本來就有裂痕,她這樣不知道痛的掙扎竟弄斷了臂骨。

阿土伯嚇得放開她,阿華沒事似的繼續往前走,慘白碎骨從血肉中穿出,她的手臂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掛著,她卻仍是固執的抱著懷中的光,不停步的往荒原深處行去。

蹣跚如小獸。

他們只能跟在後頭,看著她一步一血印。

淨魂就是有這種好處,有流不完的血似的,這麼重的傷卻還有足夠魂力支撐著。

她就這樣搖搖晃晃的走過荒原,留下一行血腳印後走入那片古木森林裡,最後跌坐在森林中央,失神地抱著那美麗如月光的碎片,一動不動。

所有的領行員都跟了進去,圍在四周看著。他們只能等著醫生的到來。

「你們在做什麼?」阿秋突然出聲。

他剛出完任務回來,紅蓮卻緊跟著一行血腳印帶他來到這片古木森林。他莫名其妙的進了森林,看到領行員們莫名其妙的圍在一團紅色的東西旁邊,便忍不住出聲。

他看看他們,但似乎沒有領行員願意回答他這個簡單的問題。

他將長髮撥到後方,走近那團紅色的東西。

啊,那原來是個人跪坐在地上,只是那人全身是血所以是紅色的。

不過還真慘,全身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塊正常的肌膚,很多地方還露出慘白色的骨頭,噁心極了。

他忍住想吐的噁心感,繞到那人面前,原來是阿華呀!

他是經由她的眼睛認出她來的。

她身體的正面比背部好多了,至少大部份的肌膚都還沒被撕掉。但也是傷痕累累,所有的肌膚都被割成一條條的如破布掛在身上,臉上手上被血污蓋住看不清楚,只有她的一雙眸子還是清徹如明鏡,卻空洞的宛若無物。

她的手臂中緊緊抱著一大塊奇異的碎光,閃動著燦爛的光芒。

那塊光芒是那樣的美麗,他整個心神都被吸引住,他再也轉不開眸子,心底有種渴望讓他往那光芒靠了過去,想要靠近、再近一點,再靠近一些。

看著那光芒他突然覺得很渴,不是喉嚨的渴,而是從內心深處發起的飢渴,他想要靠近那道光芒,擁有那道光芒,然後--吃掉那道光芒。

這一刻他的眼中只剩下那道光,他的瞳孔聚成細細一線,他的手指長出利爪。他忍不住伸指去碰觸它,卻在碰到它之前週遭空氣攪動混亂,他的手上憑空出現一道道深刻的血痕。

劇痛驚醒了他,他跌坐地上。抬手看著手上爪上的血痕,他才突然了解為什麼阿華的肌膚會變成一條條、宛若碎布般掛著—起因於她抱著的那道宛如是濃縮狂流的光芒。

那道光芒是如此的美麗,但卻比最暴戾的狂流還暴虐,在她身上切割出無數傷痕。因為她滿身血污所以他一時沒能發現那道明光竟是如此銳利、比刀還可佈。

他不敢再看那道勾心動魄的碎光,忙退到他的領行員身邊,顫聲問:「那是什麼?」

阿土伯嘆息:「那是失衡的自然之力。」

阿秋怔怔地看看所有的領行員,他們的神情如出一輒,都有著同樣的傷感。

「那個笨蛋!」他低聲罵。

領行員抬起頭看著森林的入口,他們雙手放在胸前,尊敬的低下頭去—醫生出現了。

□ □

阿華的腦海如要暴裂,無數記憶的片段混亂地夾雜湧出,但裡面最鮮明的卻是雷擊與屍體,碎屍與血光。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隴一次又一次地被雷擊中,毫無生氣地躺在石上,石頭上到處都是血塊,所有的記憶都混淆起來,她開始只記得很多血、很多很多的血。

但緩緩地,從這些混亂的片段裡,卻夾帶著一些溫暖的光芒。有的是她和白天的隴相處的片段,有些是夜晚的隴和她相處的片段。 一晃而過。

她轉頭,仍是盯著那最深刻的一幕。

那血腥的午後,她只是悲哀地盯著那些片段不肯放手。

是我們人類的罪,卻應在他的身上。

不公平,她瞪著眼前的黑暗,眼睛漸漸失去神采。

為什麼、為什麼不要再等兩個月,等她喚出洪流,然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但是,她再也等不到了。她已經失去想要守護的龍神和聚水坪,她緊緊的抱住膝蓋,好痛。

□ □

「醫生。」所有的領行員對他們做了個簡單的手勢。

沉默者安靜地站在阿華身前,看著那塊碎片,眼中有著複雜神情。

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們凝目看著坐著的少女,阿華儘管滿身血跡,但身上發出淡淡的白光,那是龍神在她不注意時所下的禁制。龍神的禁制原本用來保護她的魂魄,在此時很好的守住人魂的完整,但就算如此,還是無法讓人魂受這麼少的傷害。

這塊碎片是如此的美麗,誰知道它卻是如此的狂暴。那是比最暴虐的狂流還要沉重的混亂,比伏流還要強大的能量,是什麼壓制了它的暴發?是什麼調伏了它的狂亂?

沉默者仔細的觀察著波動著的碎光,終於發現上面掛著一個黑色的護身符。

這個護身符似乎是一位強大的巫女以髮編成,每根髮上有一祝禱,用非常複雜的法則編成,所以強大到能夠暫時壓制這份失衡的自然之力,但也只是暫時罷了。

他們看見那份護符的邊緣焦了一塊,等到這份護符燒掉之後,那份失衡的自然之力就會暴發。毫不猶豫的,沉默者要所有的領行員離開森林,從森林外將整個森林封印起來。

「等等,」阿土伯著急起來:「阿華怎麼辦?」

沉默者只是答應會試著讓她放棄碎光,然後帶她出去。

「可是,如果她不肯呢?」阿土伯固執地問著。

沉默者不答,卻嚴厲地要求他們去執行封印。

□ □

她又回到小時候的模樣,有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蜷縮在黑暗房間的一角。

就像是她很小的時候,時常躲在房間的角落哭泣,周圍有妖怪磨著牙的聲音。

好可怕!

她又變成獨自一個人,沒有人會保護她。

她又回到那個夜晚,她躲在角落害怕哭泣,兩個樣貌可怕的妖怪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她身上比畫著—一人分一隻眼睛,鼻子我的耳朵你的,她哭了好久,就要被吃掉了,卻看到大妖身後那個美麗的龍神,一看到他,阿華便不再害怕了。

但是這一次卻沒有人出現,她緊緊的縮在角落繼續哭泣。

妖怪會把她吃得精光,這一次沒有人會來救她。

她將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躲在角落裡發抖。如果可以不要長大那就好了。

但為什麼她彷彿聽到熟悉的龍吟,在遠處劃開沉悶的空氣。

她蘶蘶的睜開眼,在黑暗中她看到房間的門敞開著,一道光芒透了進來。

「隴!」

她站起來,追著那道光芒跑出黑暗的房間,一出房門卻又是完全不同的風景。

陽光從琉璃般的樹葉間撒下一地翠綠,琥珀色的樹幹中有柔光流盪,森林各種奇花異草都茂盛繁榮,這是古木森林曾經最豐美的時候。

地上綠草彷彿翠綠的會出水一樣,草地上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阿華不可置信的吶吶說:「怎麼可能……」

黑髮青年站在樹下,斑駁樹影仍是無法掩蓋青年的俊美容顏以及他那如月光般的氣質,他背著手對著阿華微笑。

「小草,你長大了。」

阿華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模樣,她揉了揉發紅的鼻子,眼光不敢離開他身上,慢慢的走了過去,她愣愣地伸手向他的衣角抓去,卻抓了個空。

她抬頭兩行殷紅淚水劃下血痕斑駁的小臉。

「不要離開,拜託你……」

「小草,聽我說。」他的微笑既虛幻又美麗:「這個世界在排拒我們的存在,她在改變,對她而言我們太老了,所以我必須要重新開始。世界的水流變了,我們不應當嘗試改變水的流動,而是改變自己去跟隨她的流動。為了能夠跟上她,我必須先跟隨死亡。」

「我不要……」她的喉間發出不明嗚咽。

他深深的看著她,直到阿華能夠專心的看著他時,才續道:「既然她接受了人類作為這片土地的住民,那我願意相信人類,總有一天會對這片土地付諸責任。在那之前,我願意用我的所有,來賭上一賭。」

阿華只是不停的掉下血淚,腦海只是一片空白。

他環顧森林,微笑:「這是片很美麗的森林,你還未曾為他取名吧?」

阿華搖頭,兩行殷紅的淚水劃下臉頰。

他吐息,發出一股龍吟般的話語,整片森林因此顫抖,所有的樹都彎腰向他禮敬。他又用阿華能懂的話語說了一遍:「此森林之古名為混沌,小草,謹記,混沌之名能守護你的安寧。」

「混沌……」阿華只是愣愣的重複他的話,更多殷紅的淚水卻止不住地從眼中溢出,因為她看見隨著出口的話語越多,隴的光影就越稀薄。

「小草,」他的眸光如往昔般令人心安:「我相信妳和妳的同族。我願意將自己的一切都賭下去,連同我的信任。」

他的眸光很溫暖,阿華彷彿聽到他沒有說出口的話語:你們是將來這片土地的守護者,去學習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學著去愛護並守護這個世界吧。

「再唱一首歌給我聽,聚水坪的小草。」他微笑。

於是阿華含著淚,卻以最虔敬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唱起了星星的歌。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 □

沉默者站在阿華身前,看著那道光芒閃爍不定,而阿華還沒有要轉醒的跡象。護身符邊緣都已燒焦,阿華懷裡的碎光不受控制的波動了起來。

森林中的枯木和那份自然之力起了共鳴,竟重新快速的發著芽,無數樹藤從地底冒出,瘋狂地向他們纏了過來。他們只好先離開這片不友善的森林。

這片古樹林很快又重新茂密了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豐美。

一個巨大的結界籠罩住整個森林,他們將手放在結界上開了個小門便走了出去。 他們關上那扇門後,緩緩的飛到結界頂端。

果然所有的領行員都踩在結界頂端,望著森林中央空地裡的女孩和她懷抱的光芒。女孩仍是維持著不變的姿態,滿身污血的跪坐在地,懷裡的自然之力閃耀著明亮的光芒,碎風將她割的血肉模糊。

她仍是無知無覺地承受著這一切。

然後…… 她空洞的眼睛凝出清徹的液體,一滴,兩滴,滴落在懷中的光芒裡。

就像硝酸滴入水中,那碎光突然亮得令人閉目,而上頭的護身符似乎忍受不住這份明光,一下子便燒了起來。

大氣和龍神碎片起了共鳴,肆虐的亂流在森林裡暴發,阿華被亂流颳的撞到樹上。她在狂暴的風中如紙娃娃般脆弱,不由自主的被吹得狂飛亂撞,但她仍是緊抱著那份暴發的自然之力不放,大塊血肉被削落露出白骨,碰撞中一直有骨頭脆裂。

無數的樹藤湧了過來,被狂爆的氣流切斷又重長,卻將血人般的阿華固定在一樹幹上,並幫她擋去狂風。

看到他們的小女孩被失衡的自然之力切割著,血肉紛飛,削骨碎肉,領行員們落下了眼淚,穿過結界滴在森林的土地上。

轟隆轟隆。

他們都聽到了伏流的聲音,轟隆轟隆。伏流呼應了他們的淚水,從地底湧了上來。

而這時,他們聽到微弱且斷續的歌聲,柔柔細細的從森林裡傳出。

「一閃……一閃…... 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

含著淚,他們跟著唱了起來。

森林也在唱歌。

沒有幻樹,整個森林的樹卻跟著節拍搖擺著,發出遼亮的共鳴。

森林裡的風也跟著唱著同樣的歌,湧出地面的伏流也唱著同樣的歌,漸漸地如推骨牌般,失序的自然之力被安撫下來。

被撫平的自然之力和著歌聲發出簡單而強大的共鳴,只是這份共鳴太過強大,竟然打破了領行員所設的結界,一陣狂風將眾人遠遠地吹了出去。

在結界破碎的那瞬間,鳴木看見森林的中央湧出一池湖水。

一個幽藍的湖。



【雷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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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水坪夜話 四十四 巫女

自然老師騎著機車回家的路上,看到穿著學校制服的少女,站在路邊發呆。

女學生有著白皙的臉龐和漆黑的秀髮,沒想到當年看起來蒼白瘦小不起眼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一個秀美的少女。

只是從來沒有改變的,是她那古古怪怪的性格。

當認識她的時候,是個戒心很重、很怕生的小女孩,而現在則能夠和他天南地北的閒聊,儘管他不懂她的小腦袋裝著怎樣的思想,她的思緒總是很跳躍。

他看到少女抬著臉對著樹頂,不知道在看什麼看得很專心,纖細的眉頭凝了起來。

儘管小孩子這樣皺眉頭看起來特別可愛,但她近來也太常皺眉了,像是心裡有很多煩惱。

這個年紀的孩子有什麼煩惱呢?

「老師!」阿華小朋友這時也注意到他,眉頭鬆了下來,對他揮了揮手。

她的眼睛清清亮亮的,茶色的眸子彷彿被水洗過的一樣,澄澈見底。

「阿華怎麼這個時間還沒有回去?」

「我剛剛在圖書館,不小心就忘記時間了。」

林老師看到他的書包果然看起來特別沉重,便問:「要不要老師順便載你回家?」

阿華婉拒,說她想要再看一看樹林。

但林老師不喜歡她會對著樹林露出那樣憂心重重的模樣,小孩子就該無憂無慮的,便堅持將她送回家。

當機車停在大屋前,阿華跳下車後低低的道謝,然後突然問了一句:「老師,如果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你還剩下一天的生命,你會做什麼?」

林老師就是覺得她這種天馬行空的奇怪想法很有趣,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不會世界末日,還有小孩子不要自尋煩惱。乖,趕快回家休息吧。」

阿華扁了扁嘴,她很認真的。

樹木以及大氣傳來的消息,都透漏著一樣的消息。

大洪水就快到了。

隨著她時常在荒原上引風,阿華發現自己的知覺也被磨得銳利,她感到力量如萌發的種子一樣,越使用便越長越壯碩。

然而隨著力量越強,她也能感受到很多以前注意不到的事情,像是隴以及聚水坪的衰弱。

她不能讓大洪水淹沒這些世界,因為現在阿華除了聚水坪外,在荒原上也有了想要守護的對象--新生的該亞。她一定得找到方法,一定得守護這些她生命中不能夠失去的美好。

□ □

月光燦燦,半月掛在天空如一只神秘的眼睛,無情緒的看著底下的在荒原上漫步的人流。

懸崖上,阿華和領行員並肩坐著,俯瞰底下穿流不息的人流。

原本應是寧靜的夜晚,阿華卻沒有看風景的興致。

「鳴木,為什麼不引發狂流呢?現在還來的及,不是越早越好嗎?」

阿華還記得,沉默者爺爺奶奶希望領行員提早引發狂流,像是疏洪一樣讓災害減小。如今想來,這應該是最好的方法了。

「阿華,不要想太多,時間還早,我們不能夠那麼輕率的決定。」

「可是,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阿華,我們無法篤定的說沒有更好的方法,我們也還在思考、還在找其他的出路。」

阿華氣呼呼地說:「這個世界等不了太久的!」

「阿華,這是攸關許多生命的事情,不能輕率地就決定那些人的命運。」他頓了頓,放輕語音:「這麼說吧,阿華,我要你想像,你駕駛一台在你世界到處都有的車,在路上行駛。」

「嗯。」

「突然出現三個人在你的路徑上,而左右路邊各有一個人,所以如果來不及煞車,但你若避開那三人,都會撞死路邊的一個路人。你會為了救那三個人,而撞死路邊的人嗎?」

阿華遲疑了許久,想說話卻又吞了回去。

「對吧阿華,路人合辜呢?殺一人救十人,或是讓十人去死,這攸關性命的事情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決定的。」

少女悶悶地想了想,儘管被鳴木說得無法回答,卻又覺得他的論點有缺陷。

還好荒原的夜很靜,她可以慢慢捕捉腦海中模糊的思緒。

「可是鳴木,毀壞天柱的是人類,從來都不是毫無關聯的路人。而大洪水可是會連不是人類的世界也通通牽扯下去。既然是人類造成的,那後果不是也應該是人類支付嗎?」

「阿華,我們現在在說的,是一條條的生命。」

阿華抿唇,她一直都覺得領行員們太喜歡人類了,幾乎就是偏愛了。

她不再和鳴木爭執,垂下的眼睛壓著切絕的光。

□ □

於是阿華她趁著鳴木不在的時候,直接跑到沉默者的白屋去找沉默者爺爺和奶奶。

當她看到他們的時候,阿華直接闡明來意。「可不可以教我怎麼引發洪流。」

領行員不肯做的事情,就讓她來做吧。

如果能夠殺一人而救十人,阿華肯定選的是前者而非後者,不管怎樣,就算被說自私也好,她只是想要聚水坪一直繁榮下去。

和平時疏理人流,並特別鍾愛人類的領行員不同,身為醫生的他們,很清楚醫治重病病患時需下猛藥,必要時還得割去腐肉,所以他們認為引發洪流是最快的治療方式了。

沉默者看過太多、經歷過太多,知道有時殺一人救十人是唯一解,越多人能活下去,便能保有希望,能夠繼續繁衍下去。如果要他們選擇,犧牲一個人能拯救千萬生靈,他們能夠毫無遲疑的選擇前者,就算犧牲的是像是自家孫女的孩子。

沉默者自己無法再發出聲音,只能寄託這個人類女孩能夠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而且這個人類女孩有著堅定的守護之心,就算沉默者告訴她練習很痛苦,還有引發洪流後,她會有怎樣的後果,她還是堅定的許諾,絕對不會退卻。

他們決定瞞著眾多領行員,就由沉默者來想辦法引發洪流,然後由阿華當指標引導洪流的方向,這是三人最終一起下的決定。

□ □

在一座如被巨大刀刃從中切開的丘陵上,少女閉著眼睛去感受地下的深淵。

深淵裡聚集了伏流,從四面八方湧來。

沉默者只是要她試著對深淵裡的伏流唱歌,唱什麼歌都可以。

阿華試著張嘴,卻感到身體裏頭有壓力讓她無法出聲,如果用力想要擠出聲音來,她便會趴在大石上乾嘔。嘔到無力,她最後終於虛弱的站起,眸子濕漉漉地,她困惑的看著沉默者,不懂自己為什麼無法對著深淵唱歌。

沉默者搖頭,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休息。看來若要以人類之身,去呼喚伏流,那是件無比苛細的工程。

阿華固執的咬牙,又站到丘陵上凝神靜氣,目光也漸漸凝重,表情專注而堅毅。 她張口試著發聲,總算感到她的魂魄隨著大氣中的鳴聲產生共震,終於她靠著大氣的風找到自己的聲音。同時她身體中的氣流卻突然混亂了起來,一股混亂的風在身體裡暴發,肆虐的在她體內攪動著。

她忍不住又衝到一旁,嘔吐起來。

沉默者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她選擇是否要停止。

沉默者認為阿華是天生的巫女,才讓她試著和這個世界同化共振,然後對伏流唱出由共振產生的歌。但對於人類這實在不是簡單的事。

人類的靈魂慣於排斥外來的共鳴,當她嘗試著與大氣共鳴的同時,她的靈魂會出現排斥反應。嘔吐還算好的,只因她還沒真正的抓到竅門。若是她真的找到正確的共鳴頻率,那或許便不只是吐吐魂末或吐吐血罷了,那種回饋一個處理不好,可能會將靈魂攪成碎片。

但這也只是第一步罷了。

巫女在洪流裡是個祭品。

就如在古老的年代裡,人類對著自然之靈獻祭上純正的巫女,來平復自然之靈的怨怒,或者禱求自然之靈的恩澤,阿華在此事裡扮演的就是如此角色。

她像是用來引出狼群的羔羊。但要能引出狼群且平復狼群的忿怒,她還得更加強大、更美味才行。

像是如何去和自然之力產生共鳴,學習著不去排斥外來力量的共振,如何去喚醒沉眠的力,還要讓自己做為指標,引導舒通混亂的水流。

也就是,她要學著如何當隻合格的羔羊,在狼群追上來前要讓自己發出香味及咩咩的叫聲,而在狼群撲上來時不但不能反抗還要一邊往正確的方向慢慢移動,最後還要讓他們願意地收下祭品滿意地退去。

又儘管領行員也能呼喚出洪流,卻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且洪流還可能不受控制地犯濫成洪水。

但若有阿華這個指標,至少洪流會往正確的方向退去,被梳理過的洪流對該亞群的傷害也小多了。若阿華真的能夠接受他們的指揮,甚至或許能令洪流避開大部份重要的柱。

引發洪流只是第一步,那之後就得靠眾多領行員來善後了,但他們三人至少得先踏出這第一步,就當逼迫那群優柔寡斷的領行員,讓他們最終還是得展開行動。

他們讓少女有所選擇。阿華也認為既然能花上最小的代價來達到最大的成果以及最小的傷害,何樂而不為。

再度嘔吐過後,阿華繼續回到岡位上,凝望著深淵,又一次次試著對深淵唱歌。

她的目光堅定,驕傲的挺著背脊,就算一遍遍的嘔吐到像是靈魂都快要被吐出來,她還是要繼續嘗試下去。

雖然這份工作是如此困難苛刻,但阿華相信自己是個天生的巫女,她一定可以學得會。

她一定要對著深淵唱她喜愛的小星星,就像是她一直以來唱給聚水坪主人聽的那樣。

□ □

浪花,黑礁,海潮音。

阿華獨自坐在聚水坪上望著波濤。

隴又如往常般消失了將近兩週,失去主人的聚水坪是如此空靜寂寥。

如今阿華知道他消失的時候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這讓她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她絕對要引發洪流,阻止一年後的大洪水。

阿華抱著手臂坐在她習慣的位置上,凝望著波光微閃的大海,心裡很是平靜。

她很喜歡就這樣對著大海,聽著規律的海潮音,即使隴不在此,他的存在感仍包圍著她,令她心穩氣定。

他一直都在的,她知道。

她習於這樣安靜地在海邊坐上一整天,有時什麼都不做,望著海浪而已。這樣卻能令她感到滿足,宛若接受了一股活生生的生氣,將她原有的鬱悶一掃而空。

但這樣的平靜還能維持多久?

空鳴聲越來越沉重,樹木傳遞的鳴聲中夾帶了那獸的痛苦嚎嘯,一切都越發明朗,除了人類之外的生靈都非常不安。也難怪喬一家人會搬回德國,也難怪錢鬼哥哥會那麼緊張的要帶她回家。

鳴木說過,大洪水估計一年至五年間會出現。

一年的時間在人類看來也許很漫長,但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等於是立即的死刑。於是她和沉默者討論過後,決定在兩個月後的月圓那天,提早引發洪流,寄望於早些行動對於該亞群不會有太嚴重的傷害。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在兩個月之內就學會如何引導伏流。她就是知道自己做的到。

而她的生命也將在那日結束,她的靈魂將被洪流撕裂帶回地底,她不再有可供轉世的魂魄,從此世界便沒有她的存在。這些她都很清楚。

但洪流之後,這個世界會漸漸好起來吧?那時,隴大概就不再需要將聚水坪隱起,聚水坪也不再會受到人們的擾動破壞,又可以恢復成原本的海角桃花源。

而這個世界的許多美好也可以不受人類搔擾地繼續延續下去。

這個世界真是美麗,她也許會有些捨不得。能來這世界走一遭,對於她的生命裡曾出現如此多的美好,她真的很感激。她滿足地揚首向天,讓微風吹撫臉上。

老天實在待她不薄,讓她有機會能守護這些美好。她的眼中閃著複雜的感情,眸色深深地環顧四周。

她努力地將這些美好印在腦海中,她一面回憶著從出生以來的美好記憶,嘴邊噙著一抹微笑。

老實說,對於兩個月後的那一日,她並不是不害怕的。

她怕她無法成功,她怕天柱會在洪流中崩塌殆盡,她怕—是的,她也怕死。

但這時的她,看著如此寧靜又美麗的海坪,心情卻只有平靜。原來她擁有就算放棄生命都要守護之物,這種感覺真好。

還有兩個月,她還可以這樣平靜而愉快的在海坪上過完最後的兩個月。

只可惜,她下輩子無法變成一棵真正的、聚水坪上的小草,陪伴那位寂寞的龍神。

她看著潮來潮往,目光中滿是繾綣的懷念與喜愛,茶眸中倒印著撲打礁岩的海潮。




【巫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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